最溫柔的慢舞──《非常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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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22

「妳記得嗎?我們似乎曾經一起跳過一支舞…」他說。



奉俊昊導演所執導的《非常母親》,帶有豐富的文化批判價值的黑色幽默,全片融入喜劇、懸疑、甚至驚悚片的慣用手法,無論編劇、攝影、配樂、混音、剪接、後製都如同其環環相扣高潮迭起的情節,細密又一氣呵成,讓人看得過癮。影片描述毅力超凡的母親與她至親骨肉斗俊所歷經的曲折故事,真切地展現著溫柔的力道,如同片頭那位可敬女性在絕美廣大麥田裡的舞蹈,深沉、靜默地與觀眾的內心互連互動。替整部電影拉開序幕的,正是這顆長長的鏡頭,襯著木吉他暖暖的音色,緩慢地伴隨麥田中母親往前的腳步微伏後退、擺動;不久,使用古典管弦樂編制的酒館小舞曲響起,我們都跟著鏡頭屏息了,幾乎靜止地凝視完那一支意味不明的舞蹈,緊接著掉入另一個冷色調空間、表情肅穆的母親半身特寫,故事就此正式展開。



關於《非常母親》的故事內容,如果說破了太多,絕對會大大降低觀影的興致,具體來說,是一位母親智能不足的兒子捲入了一場謀殺案,為了救出孩子,母親自食其力展現無比能耐,最後找到離奇真相的過程。而抽象地說,《非常母親》就像是一支懸在記憶和遺忘之間的舞碼,進退了女性與社會文化的幽默共伴,放任著母親的角色與觀眾的交心共舞,更帶來每個生命與其共同回憶的深刻觸覺。



技術層面上,貫穿全片的是亮眼的細膩攝影與確實掌握氛圍的音場配置,在這樣的基調下才成就了整段故事的靈魂:劇情。先從攝影的角度來看,每個呈現在眼前的畫面構圖都看得出富有導演的巧思,譬如片中使用了許多臉部近拍,讓角色彷彿身處放大鏡中被觀眾檢視的同時,又因為視野範圍有限,只要攝影機輕輕移動,壓迫感與不安感便油然而生,幾乎不需要驚悚電影慣用的詭譎配樂。雖然人物近拍手法不難,但大量的使用仍不失為一種頗有新意的風格。再從音場層面切入,現場收音混置後偏強的音量帶來畫面格外逼近的空間包圍感,不時配上用來鋪陳氣氛的木吉他及引導情緒釋放的管弦編制兩種配樂,自然且無違和感的穿插,兩者相輔相成,也穩穩地發揮了引領觀眾進入故事的功能。《非常母親》除了情節本身夠引人入勝,專業的鏡頭、音場語言運用更成為支撐起整個故事最強而有力的棟樑,亦是編劇外本片能順利創下口碑功不可沒的兩大功臣。



一如世上每個生命的開端都是起源於「性」,《非常母親》所面臨的一切亦是始於斗俊對性的好奇。引領斗俊入門的角色——俊泰的設定煞是有趣,簡直就成了貫串整部電影的活陽具,在母親/觀眾眼前不時展露魅力男體還不提,惹火的性愛場面也少不了他的主導,他甚至更長驅直入到全片的中心,成為拷問線索的暴力片段主角,讓《非常母親》得到少有的強烈高潮。性愛這項要素在片中便是貫串全劇的要角,編導利用性的穿插,細膩地簡化了從作愛到懷孕到有小孩再到小孩想作愛的「女性母親化」循環過程,中間亦摻雜諷刺的喜劇元素。開頭令人意外的結局也點出那是未來女性教育的作繭自縛,這種情節都毫不留情地給了觀眾批判角色的空間。



此外,性不只是開端,在這部電影中性成為一種被誇大的需要,彷彿現實世界中孩子對母親無盡的索求,又一如被害者雅中用身體跟男同學換麻糬般的荒謬行徑。男孩子、女孩子的關係交織出一片複雜的大網,女高中生雅中對男性性需求的恨,諷刺地成為自己難逃一死理由。接連兩次,片中女性角色使用暴力的反動,卻都成為角色間平靜關係終將瓦解的楔子,明明是很悲傷社會束縛呈現,但終究在幽默的劇情編排下溶解了不少。



從上述的例子可以大致明白,其實有許多性/別的意識型態操作隱含其中(雖然難免落入男女二元的異性戀霸權框架,畢竟片子是商業取向,總也必須大眾優先)。意外冷靜地,不只偏多的低色溫鏡頭,不只跟隨音場冷冷壓上心頭的觀影空間,編導奉俊昊冷眼的幽默更創造出無數亦正亦邪的角色,切割出一個毫無絕對正確的政治架構,讓觀眾進入斗俊母親探尋真相的雙眼,看見的故事幾乎不再是個故事,真相背後更是批判後帶來的社會價值。



除了性/別角色帶來的價值,社會體制也成了導演黑色幽默諷刺的目標。母親在片中便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不但一肩扛起挑戰威權體制的責任,也徹頭徹尾地揶揄了社會中既存的權力關係。從目擊智能不足的兒子懵懂地被公權力侵害開始,到面對刑警逼供結果發傳單試圖反抗的動作,再到後來尋求法律途徑失望後對其唾棄,這些都是母親的社會對抗。從斗俊家庭中父權的缺席、延伸到全片唯一擁有強大父權象徵的俊泰無數非法的行徑,對尊嚴儼然盡失的威權本身都甚是挑戰。這樣的劇情設定確實包藏著顛覆社會價值的野心,也呼應了全片無政治正確觀念存在的人物關係。



最後結局,導演也不忘提醒大家看見母親的悲傷。風風雨雨過後,她無法對兒子說出口的話,成為心中的深鎖。無可奈何的淚沒掉,卻也早在前些時候觀眾們的眼裡流成了河,她彷彿踏著水,跟著一群似乎沒有煩惱的歐巴桑歇斯底里地在旅行中舞動起來,開頭的小舞曲應和般地響起,接著長鏡頭中一個又一個背著陽光搖晃的剪影,不計其數的非常母親啊,原來全都選擇了這樣卑微的逃避。



《非常母親》不但給了觀眾絕佳的視聽感受,在導演清晰的視野中,一種行動的能量也跟隨著悵然的感動正在發酵。終於,在踏出電影院前,我們都想起了深愛的那位母親,卻再也無法忘記她的偉大,她的無私付出,不管是誰,不管是怎樣的生命,能擁有一點珍貴的什麼,全都還是因為她。也許你在觀影後,可能從來不會去想怎樣為女權或者改變社會盡心盡力,但至少,請記得陪她跳一支最溫柔的慢舞,讓她不再忘記,她從來都不是一個人。



「是嗎?什麼時候?」他身旁的她甜甜地,又有點滄桑地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