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命運是渴望吞滅自己的死──是枝裕和《空氣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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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15

我們試圖把神秘敞開,看一隻爬行動物在碎石之間,像我們以詞語穿過歷史而行。我們懼怕所有被時間留下來的物品同時丟失護身符,於是找尋詞語:為了說話,為了勾勒真實,為了引導自己何去何從。



然而,這個世界似乎已成了一座死去的詞語搭建起來的墓園,保羅策蘭在〈夜下花唇〉中寫道:一個詞──你知道的:一具屍體。我們來洗洗它吧,給它梳頭,轉它的眼睛,把它轉向天空。



是枝裕和試圖在電影中塑造一個具有清澄目光的空氣人偶,藉由她對生命的認識、思索和行動過程,來觀照、洗滌、擦亮這座城市裡汙濁、腐朽的心靈,如同詩人找尋新鮮的詞語,為這個世界重新命名,整頓生活中那不斷疊加上去卻漸漸失去力量的陳腐意義,拓寬詞語和心靈的邊界,讓它看向遼闊的地方,與其他詞語和心靈相互對應、滲透彼此的意義,產生新的想像空間,重建「表達」的路徑。



《空氣人形》的電影開頭,一個平凡的男人下班回家,向一具美麗的空氣人偶說話。這個男人就像任何一個孤寂的現代人一樣封閉自我又渴望被理解,所以衍生出某種熟練的自我欺騙和扮演行為,清醒而真實地愛著一名幻像的女人。她的存在不僅提供了原始性慾的發洩管道,也滿足了情感表達的心理需求。



同樣以空氣人偶為題的美國獨立電影《充氣娃娃之戀》,描寫溫柔內向、無法與人正常溝通的大男孩,向兄嫂介紹他的女朋友:一個充氣娃娃。兄嫂被他精神異常的行為嚇得不知所措,尋求心理醫生和小鎮居民的幫助。醫生說服男孩身邊的人,一起走進他的幻想,接續他創造出來的故事,陪伴他走出獨居的生活。



如果,《充氣娃娃之戀》過度浪漫卻不矯情地呈現當代社會中愈來愈獨立自足的個人,像彼此之間沒有窗戶的單子,無限封閉地相互知覺和映照,透過薄弱的繫繩,通往個體間陌生的身體和心靈。那麼,《空氣人形》欲挖掘的人性象限和社會問題,遠比《充氣娃娃之戀》的企圖要大。《空氣人形》要說的不只是現代人如何忠誠地為一個虛幻的形象和狀態賦形,將虛構之物和真實邊界的斷裂面填滿情感的細節,使它不突兀地介入現實、成為真實。它更想探討一個空心者怎樣理解生命,並且為他人的生命帶來轉化和救贖。



因此,電影隨即將敘事觀點移到奇蹟般毫無理由變為人(不允許追問的封閉敘事結構)的空氣人偶上。她赤裸地走下床,走向窗邊,伸出手指,讓滑行垂落的露水,不會跌得太重。她看著停在指尖的晶亮露珠,驚嘆地說出第一句話:好美啊!



她在清晨說出對世界的禮讚,而後著裝出門、模仿小孩子走路的姿勢和說話的方式、走進商店購物、順利地找到工作、在主人回家之前躺回床上……,這個空氣人偶活過來之後的言行舉止,透露出她已具有觀察、表達、思考和應變的能力,但導演同時又想將她塑造成一如白紙的嬰孩,對任何事物都感到新奇和陌生,什麼都得從頭學起。這個「對自我和世界的認知並非全有全無」的空氣人偶,令我想起押井守《空中殺手》裡的男孩,擁有駕駛戰鬥機的飛行技術,卻對其餘一切都沒有任何印象,甚至沒有隨著時間累積起來的自我。



但是,因著某種殘缺而經驗斷裂的荒蕪質地,並不是《空氣人形》設定角色的考量。自從空氣人偶說出第一句話「好美啊!」,又說「我是一個充氣娃娃,人類性需求的替代品……」,我就開始納悶:為什麼一個乾淨的、未經世事的、還沒建構出對事物的差異辨識和價值選擇的空心者,卻能理解美醜呢?剛甦醒過來如同剛生下來的嬰孩,為什麼能分辨出自己與他人的主從關係呢?又怎麼能為自己的存在意義做出結論呢?



我們都活在某個時間過去了就永遠不可能逆溯重現的現實裡,在受難與復原間掙扎地存活下來,於是理解餘生。我們之所以會感覺到露水的美好,是因為經歷過醜惡的凡俗的駁雜的人事風景,並為其磨損自己的知覺和感遇能力以後,恍然回過頭,才會被單純而不需要意義去支撐其存在的自然景物吸引,也因此才能了解那些純粹事物的價值。



心裡產生「我」的概念,與「我」相對的「彼」(事物)的概念才會出現,假如空氣人偶的心原本是空的,那麼,「我」就不存在,那些與我相對的事物,也就沒有了,更不會有見解、觀點、對差異的認識、判斷是非的標準。所以,她眼裡的萬物根本不應該具有美醜、善惡、親疏、是非、取捨的分別,但她卻能在蜻蜓點水式地掠過生活表面、與人們締結出最薄弱的連繫之後,輕易地領悟生命的意義:「因為有了心,所以會說謊」、「每個人都是空空的」、「擁有心,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這些道理不是她活出來的,因此顯得無足輕重、空洞而沒有意義。



雖然導演試圖安排了一些情節,讓她能合理地推論出這些道理,不過,只要細想,就會發現那些被刻劃出來的衝突事件都是點到為止,沒有繼續探究它為空氣人偶帶來什麼樣的現實和心理影響,僅以幾句漂亮、沉重的警語帶過。電影中的人物也都是樣板的邊緣形象:希望有束光環落在自己頭頂卻年華老去的上班族女郎、看起來像瘋子卻又像整座城市裡最清醒的傳道老人、受不了家庭壓迫而活成爛泥巴的年輕人、一本正經卻在背地裡趁人之危的電影出租店老闆……。是枝裕和想以空氣人偶的眼睛,快照一幅眾生相,呈現人們每天每天把自己分出去一部分,在經常的意外事件裡,成為一隻隻總壞掉又總被修理好的錶,而空氣人偶的出現是為了將吐出的桃核放進下一個季節另一顆桃子裡。



這部電影可惜的地方就是,電影的內容和人物的情感過於簡單,根本無力支撐起那些精闢的道理。從片頭到結尾,空氣人偶說的每一句話,都隱含著一般成人的觀點而不是空心者的清澈穿透力,所以,無知單純的她說出一連串被世界嚴重污染而生的蒼老道理,反倒使那些人之何以活著的明証,一一落入陳腔濫調,甚至可以說是種種簡化人性的溫情論調。



我們看了這部片,若有一點感動,那是由於空氣人偶說出的道理,都能打中體驗過生存苦難的我們,但那絕不是純真孩童應有的體悟。導演其實並沒有深刻細膩地描述一個好的故事,而是運用一些巧妙的設計,讓我們把自己的情感和思想投射到空氣人偶的片段遭遇和片面言語上,替這部電影補足劇本撰寫上的缺陷。



最後,空氣人偶純情無知地殺死自己所愛的男人,影片沒有交代男人為何不自救,也沒有拍攝出他面對這個傷害的態度,於是,她的哀傷、自責、心碎,在瞬間成了無力的呻吟和矯飾的悲鳴。因為導演只為我們拉開空氣人偶內心的想像和外在世界的落差,卻沒有拍攝出他人如何回應空氣人偶的存在。難道,她的所有欲求,都應該無礙地實現到底,不容質疑和排拒?



對我來說,這部片稱職地展現了不可思議的無知與不可思議的世故,導演明白這樣的憂傷題材和溫暖片語能順滑地討好觀眾,又知道如何隱藏劇本的羸弱和武斷設定。我最不喜歡結局讓空氣人偶順理成章地死去。若導演以她的存在來掀開這個滿佈塵埃的世界,如同他的創作自述:「我希望角色們能透過充氣娃娃而與彼此產生連結,也藉由這段連結,成長且變化。人類本來都是抱著空缺而呱呱墜地,如果不跟他人產生連繫,就不會產生新的生命。孤自一人是無法孵育出下一個世代的。」是枝裕和不僅想要表達心靈和心靈邂逅相遇的可能,也想以《空氣人形》來回答人們是否能填補一己之空虛?生命的意義為何?人類又是何物?



但是,在空氣人偶忽然認識了現實(物可以被修補而人的生命無法重來)之後,她發現她逐漸摸清的世界同時消失,她在這城市裡便是多餘,就選擇殉情而死。究竟,這個結尾要告訴我們什麼?一個單純的人沒有再生能力?還是,活在想像之中的人才能存活下去,一旦理解了生命的殘酷,就會崩毀?押井守的《空中殺手》讓我們痛苦地看著生命無限反覆、毫無意義的永劫回歸,但仍相信人們要「活下去,直到世界改變為止。」乙一的短篇小說〈向陽之詩〉裡有個少女機器人,最初只能以自己變得白茫茫的視野和身體表面的溫度來理解所謂的太陽,她是從完全無知的情感狀態中誕生,透過外物來發現自己是誰,但仍不明白死亡究竟是什麼。直到她失去了心愛的小兔子和把她製造出來的男人,她最後明白:人們都是一邊學習著愛與死亡,往來於世界的向陽處與陰暗處活下去。即使她被孤零零地拋下了,仍舊選擇要好好地活著。



到底,以別出心裁的「空心人偶」的視點為主軸,探尋「個人活著的狀態」和「個人與世界的互動關係」這樣的龐大命題,一再反身叩問「人是什麼?」的《空氣人形》,為什麼要以「生命遇到挫折就選擇死亡」來收尾?人應該這樣面對衝突和苦難嗎?雖然空氣人偶「倒臥在玻璃瓶之間、吹熄幻想中的蠟燭、吹散現實裡的蒲公英棉絮」的畫面非常夢幻而傷感,不過,導演合理化、唯美化空氣人偶的死亡,就等於否認了她存活的意義。一個在死亡面前別過頭去的人,無法真正理解生命。



是枝裕和的《幻之光》、《距離》、《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都是我的心頭愛,它們深刻地讓我理解到:可以面對龐大的事物不算勇敢,真正的勇敢在於能承受它的消失,並找到安頓自己虛無生命的力量。因此,我難以相信自己這麼喜愛的導演,竟然拍了一部故作純真的世故電影。我失望於它企圖讓乾淨無垢的「心靈的手臂」緩慢伸長,卻沒有真正地讓一個灰色的手臂從世界的兩頭穿過。它只是斷裂地以一些刻板的人物形象、事件和警句,揭示凡塵的軟弱和傷感,為冷肅艱難的生存處境帶來溫暖和安慰。



終究,空氣人偶無法像詩人一樣為世界命名,無法真正傾聽草離開自己的根,無法容納這個世界上每一種可能的冷。一個尋找生命意義的人,卻沒有勇氣承受生命的失落,彷彿她的命運是渴望吞滅自己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