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妙流轉的浮生群像──《紐約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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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5

我們的酒館、都會街道、辦公室、佈置過的房間、鐵路、和車站,似乎絕望地將我們囚禁起來,而隨著電影的來臨,這個囚籠般的世界得以十分之一秒的速度,在須臾間炸得粉碎,而現在我們就在遙遠四散的廢墟與碎片中,展開平靜而冒險的旅行。



──華特‧班雅明《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






電影從發明之初,不僅被用來紀錄、凝視著城市的風華,甚至可說──電影本身就是一種都市性的經驗。



班雅明利用攝影機延展、變造時空的特性,說明電影使得城市空間的經驗成為一場驚異的旅程,如同拱廊式般的資本都會地景,一種瞬息間流動萬千的新感知模式與現代性主體,正透過電影悄然顯形。而早先的歐洲殖民者,在征服他者之餘,亦利用影像紀錄異國風光,讓古今中外的影像透過剪接技術匯聚在現下眼前銀幕,成為奇觀式的消費體驗,對班雅明而言,觀看這些斷裂、跳躍的蒙太奇宛若一場冒險,刺激著觀者,使其脫離俗常現實,並產生親近影像客體(奇觀化的異國景致)的渴望。



因此,當知名法籍製片家Emmanuel Benbihy延續名為「愛情城市」(Cities of Love)系列的跨國電影計劃,將凝視城市的電影眼(kino eye)越過換日線,從巴黎延伸到紐約另起爐灶時,也顯得順理成章。(據說Benbihy先生還會帶這個計畫繼續流浪到上海、耶路薩冷、威尼斯,成為電影創作者、各地片商、市政機關間的跨國文化掮客。)



當地方政府以電影行銷都市的熱潮在各地捲起,觀眾不斷在觀影過程中被召喚、萌生出對城市形象與消費觀光的美好嚮往。而究竟這是利用宣傳工具形塑膚淺浪漫印象、忽略現實議題的政治脂粉,還是鼓勵影像藝術、探索城市形象的高明作法,便不是本文所能處理的命題。



《紐約我愛你》對於十一位受邀創作的導演而言,宛如實境秀指派的小挑戰,每人都必須在有限的篇幅內,利用在短短兩天的拍攝期、一週的剪接期,來完成各自的獨立作品。綜觀來說,各國秀異名導的文化視角,大多仍能以極短篇般的精簡體裁展現,並觸及移民、跨文化接觸、性別、親情……等多元面向,激盪出各自的獨特幽默及人文關懷。



就形式上而言,《巴黎我愛你》的場序分明,將城市行政區作為各個故事的主景,並以字卡標明分場,利用空間關係切割電影的時間排序,各段中均有鮮明的作者簽名、獨立風貌,但難免會有跳躍斷裂、素質參次不齊的觀影印象。



相較之下,這回的《紐約我愛你》則淡化了城市特色景點的分野,將重點集中在多族裔、多面向的形色俗世人物身上,並利用數段不同角色的交會,作為流利自然的轉場,形成段落上鑲嵌、交織的結構,進而達成較為一致的敘事風格。



各組故事線的交織也不是刻意拼湊的大團圓,而更像茫茫人海恍惚錯身的驚喜偶遇,多了都會中明快的流動感,《巴黎我愛你》對筆者而言像數個獨立的星嶼,各有殊異亮點與作者意識,《紐約我愛你》則更像旋渦般匯聚的銀河,流轉著曼妙的浮生群像。



十一位導演中,最令人期待的法提阿金所擅用的跨文化錯置情境,在紐約中國城中反而司空見慣、缺乏新意,其描寫舒淇飾演的東方女人在西方畫家的凝視中重新找到自我,通段散落了觸覺、眼睛、食物等各種隱喻符號,故事本身頗有文學小說的韻味,但此種東方主義、性別二元的詮釋,其實已稍嫌陳套。



亞洲區代表姜文和岩井俊二則表現不俗,前者在電光火石的剪輯中迸發神采、後者則擅寫年輕世代在偶然機緣中輕盈而慧黠的浪漫筆觸,使過去華語電影中常有的神偷對決戲碼、日本電影中的純情宅男原型,在紐約版本中有了驚喜的再生重現。



個人最喜歡下列四段:



《伊莉莎白》的印度裔導演Shekhar Kapur的作品最跳、也最脫離紐約的俗世塵囂,在一個老旅館的場景中,拍出純白氤氳、過曝、逆光的視覺質感,情節如夢似幻而曖昧,宛若在時空的罅隙間唱出悲傷而絕美的詠嘆,老演員Julie Christie和JohnHurt的演出身影值得一看。



備受矚目的明星娜塔莉波曼,在處女導演作品中透過一對膚色迥異的父女,將親情互動與俗世偏見給人的心碎,拍得細膩而動人,兒童的觀點更將中央公園的自然景致拍得清澈甘美、意趣盎然。



《雨季婚禮》導演Mira Nair以東歐哈西德(Hasidic)猶太教派女子與印度鑽石商人交涉的情景,利用語言隔閡與傳統禮俗的扞格,拉曳出一連串詼諧機鋒、文化衝擊及暗流情愫,兩人的靈魂彷若瞬間出竅般超脫了現世的框架,在彼世成為短暫的戀人,讓整段有了幽默、浪漫的神祕魅力。



Joshua Marston則把一對年邁老夫妻至康尼島(Coney Island)遊樂園的一趟出遊拍得可愛、感人、而拍案叫絕!看了令人會心一笑,亦使雙親年邁者心中為之淡淡酸楚,當叨叨碎念的老婆婆、愛耍冷幽默的老公公不再拌嘴、互相依偎看海時,那霎時無語的瞬間,令人心底有股溫暖的感動油然而生。(兩人也都是國寶級演員,老太太是傳奇大導Elia Kazan的常用班底。)



而轉場中女性影像藝術家利用DV紀錄眾生,在片尾化為城市地景中繽紛投影的手法,則乃畫龍點睛之筆,增添了電影本身自我指涉、注視與鏡像映射的多層次妙趣。



最後,容筆者冒昧擬仿班雅明的文字作為對本片印象的總結:紐約的酒館、紐約的都會街道、紐約的公寓、紐約佈置過的旅館房間、地鐵、和車站,似乎絕望地將人們囚禁起來,而在《紐約我愛你》中,這個囚籠般的世界在人們擦身交錯的須臾間,幻化為流光碎影般的雋永片段,人們看見自己的故事散落在城市樓房與天際線間的地景,展開平靜而冒險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