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黏稠的親密感,隱隱地聯繫起所有內容──蔡明亮的《臉》
從《青少年哪吒》(1992)到《臉》(2009),表面上蔡明亮至今完成的劇情長片僅有9部。事實上,他的影劇創作生涯已經超過四分之一的世紀。只不過讓他在今天佔有典範性地位的,確實是從九0年代才開始的電影導演成就。
蔡明亮的電影並不追求單一直線敘事的戲劇性渲染,也與他電影的內在關注息息相關。他藉由多線的敘事手法分別闡釋個體的孤獨,透過適時的剪接,在彼此間形成對照或辯證的功能,並在它們連結的時候,檢視溝通的乏力。他不但跳脫了傳統電影形式,也不斷在和電影環境對抗,當電影愈來愈被全球化的浪潮席捲時,他卻用盡力氣,往個人電影的夢境游去。
蔡明亮的第 9部電影長片《臉》是應羅浮宮邀請而拍攝的電影。他說最早的概念只是想讓《四百擊》的傳奇男星尚皮耶李奧(Jean-Pierre Léaud)和李康生在這裡碰到。尚皮耶李奧可能是想把寵物鳥埋在羅浮宮裡,而李康生也許只是在外面賣鑰匙圈紀念品的小販。
上一回和尚皮耶李奧合作,蔡明亮說自己太把他當「神」。確實,在《你那邊幾點》李奧除了像個老天使一樣對陳湘琪伸出援手,表現空間十分有限。當然,如果我們考量的是當時的他,和被蔡明亮大量引用在片中的《四百擊》的他,所形成的「時間性」的話,尚皮耶李奧的「現身」就已意義非凡。因此,想要再度合作成為驅使蔡明亮拍攝本片的動力之一。尚皮耶李奧在13歲時因演出楚浮(François Truffaut)導演的《四百擊》男主角安端達諾(Antoine Doinel)而聲名大噪。這個角色幾乎跟了他一輩子,而蔡明亮則刻意讓尚皮耶李奧在《臉》的角色也叫「安端」。
蔡明亮藉由《臉》對他鍾愛的大師楚浮所進行的致敬(homage)儀式,除了尚皮耶李奧,還有楚浮生前最後的戀人芬妮亞當(Fanny Ardant)也加入演出飾演要角。時至今日,芬妮亞當早已不再光以大師愛侶為人所知,而是擁有亮麗演出成績的著名演員。不過我最難忘的還是她第一次出現在楚浮的《鄰家女》的光芒四射。
尚皮耶李奧在《臉》,飾演一個男演員。芬妮亞當飾演一個女製片。李康生則是這部片中片的導演。如果我要簡單為《臉》勾勒個劇情大綱,應該會是:台灣導演小康在法國開拍一部跟「莎樂美」有關的電影,但家庭的變故、拍攝狀況的層出不窮,都讓整個作業因此延宕。
影片才開始沒多久,鏡頭就先跳回小康的臺北老家,陸弈靜飾演的母親在砧板上用力剁著準備作「砂鍋獅子頭」的豬肉,客廳飯桌上空空的,只有一個綠色大同電鍋在上面。小康似乎在房裡睡著。夜裡,他起床到廚房喝水,洗杯子時卻發現水龍頭的水止不住,拿了水桶、抹布、拖把,又盛、又堵、又綁,卻擋不住水從龍頭、水管宣洩而出,連客廳也遭淹沒,而母親的床彷彿浮在水上,小康靠上前去,見母親肚子鼓鼓的說不太出話,應該是長了東西又難以成眠,小康在她腹部抹了舒緩疼痛的軟膏,母親卻將他的手抓著往下伸。這個意象彷彿《黑眼圈》裡母子關係的顛倒,有種亂倫的曖昧,然而下腹豈止只是性器官,它又像子宮的暗示,甚至可以更單純地把這個動作純粹解釋對母親痛楚的安撫罷了。
會有這樣的聯想,一方面是因為《黑眼圈》,另方面則是「莎樂美」這個文本使然。「莎樂美」其實也是個「間接亂倫」的故事。希律王為了得到繼女莎樂美的愛、要莎樂美為他跳舞,而不惜答應她任何要求。即使兩人沒有血緣,卻有名義上的父女關係,豈不也是亂倫?詭異的是,當芬妮亞當飾演的製片人得知演員出了狀況後,決定重出江湖,自己粉墨登場扮演莎樂美的親生母親、希律王的第二任妻子,然而在化好妝之後,飾演希律王的尚皮耶李奧卻在化妝鏡上寫下「我不能愛你!」落荒而逃。芬妮亞當在銀幕下是楚浮的最後一任情人,宛若遺孀;而楚浮又彷彿賦予尚皮耶李奧電影生命的父親,原本沒關係的兩名演員,如果從與楚浮產生的交集來看,他們在銀幕上扮夫妻,確實也宛如亂倫。
在片中片飾演莎樂美的蕾蒂莎卡斯塔(Laetitia Casta)是《臉》的卡司敲定後,最讓人「意外」的名字。最初,包括蔡明亮在內,所期待的莎樂美,應該是張曼玉。1997年,蔡明亮的《河流》在柏林影展競賽時,她就是評審之一(《河流》後來獲得評審團大獎)。《你那邊幾點》也曾邀她與陳湘琪在巴黎對戲,但她客氣地婉拒了,也許是戲份太少,這個角色後來由同樣來自香港的影后葉童演出。聽蔡明亮講,在醞釀《臉》劇本的三年期間,他和張曼玉總共見了四、五次面,她也對羅浮宮這個計畫感興趣,卻又有所保留。這個保留其實不難理解,張曼玉看過《河流》(或許還有其他作品),應該也會疑慮自己適不適合演出?近年有點淡出影壇的張曼玉,終究沒接下本片。
蕾蒂莎卡斯塔15歲就被星探發掘,16歲即成為名牌代言人,擔任過上百個知名時尚媒體的封面,還曾被「滾石」雜誌選為全球最性感的女人,22歲更獲選法國女神「瑪麗安」雕像的模特兒。稱作國際名模,絕對無庸置疑。1999年她開始進軍演藝界,並以法國影帝傑哈德巴狄厄、《美麗人生》奧斯卡影帝羅貝多貝裏尼(Roberto Benigni)合演的電影《美麗新世界》步入影壇。公視還播過她主演的迷你影集《夏日單車》。近年她的演出一直在持續,而且都擔綱女主角。但取代張曼玉這位坎城、柏林雙料影后,仍不免讓人好奇,甚至受到質疑。
關於這點,蔡明亮認為他認同法國導演布烈松(Robert Bresson)對演員的看法。布烈松認為電影演員僅是場面調度的素材,電影要的不是他們「做什麼」,而是他們「是什麼」。這是一種反對演員在表演中加入或傳遞太多情感及思想的「演員模特兒論」。但不意味布烈松的演員都平淡無奇,事實上,無論《鄉村牧師的日記》(1951)或《慕雪德》(1967)的演員指導,皆被影史視為典範。剛開始合作的時候,蔡明亮發覺蕾蒂莎卡斯塔太自覺要作一個演員,這樣反而失去找她演出的目的。他要她不要擔心,不要想太多,要找到放鬆的方式;可能性多了,也就柔軟了,就可以做到他要的東西,那就是他在她身上看到的「莎樂美」。
話雖這麼說,但並不表示演員這個工作輕鬆。李康生飾演的導演,在片中有一段需要女主角臉部呈現出類似「玉」的質感,甚至讓微血管在雪白肌膚若隱若現的效果,拿冰桶直接貼在蕾蒂莎卡斯塔的臉龐,接著又拿冰塊在她面頰來回搓磨,還不准她喝熱水。這段應該是個好註腳,說明創作為達目的,對演員身體與心理予取予求的「折磨」(或者說激發潛力)!
相較於過去的作品,蔡明亮認為這次他讓演員比較「自由」。對於他們的表演,只稍作調整,在他接受範圍內看起來自然即可。他盡量觀察演員往哪裡走,不直接制止,而是跟過去,再順勢導到他要的方向。不過這種看似放任的說法,其實更要求導演對自己風格的把握。
除了這些主要演員,《臉》還有多位大明星跨刀客串。例如李康生和《潛水鐘與蝴蝶》男主角馬修亞瑪希(Mathieu Amalric)在樹林中有一場別出心裁的同志戲:從頭到尾攝影機只待在兩個男人的「臉」上,觀眾只好自行「推測」他們下半身的互動;在隨意可見肉膊相戰的今天,這種直擊觀眾想像力的技法,愈來愈少見。但樹林這場情慾進行的時候,不斷有手機鈴聲干擾,最後在高潮之前接起電話的小康,接到的竟然是母親病逝的消息。這個安排(同性情慾∕母親病逝),讓我不禁懷疑導演是否對同性情慾仍抱持著一絲遺憾和罪惡。我直接問了蔡明亮這個問題,他回答是罪惡感沒錯,但那更是一個電影人或創作者對家人的罪惡感。只不過當親情(家庭、傳承)與同志情慾糾葛在一起的時候,伏在馬修亞瑪希肩上啜泣的小康,代表的也是導演的千愁萬緒吧!
當小康放下拍攝中的影片、返台奔喪,我們隨後看到法師念經、燒紙紮品等儀式,然而圍繞在母親遺照旁的,赫然出現楊貴媚、陳湘琪、陳昭榮等卡司扮演「家人」。這對熟悉蔡明亮電影的觀眾而言,確實饒富趣味。楊貴媚當年因為主演《愛情萬歲》、《洞》,而在既定的鄉土形象外,證明她扮演都會女性的說服力。陳湘琪則是從《河流》開始參與蔡明亮電影,漸入佳境地主演了《你那邊幾點》、《不散》、《天邊一朵雲》、《黑眼圈》。近年在電視圈走紅的陳昭榮,更是被《青少年哪吒》給帶進演藝圈的。這場銀幕上的小康喪母,對照銀幕下陪母親走完最後一段人生的蔡明亮,而召集這些他的「電影親人」,儘管只是驚鴻一瞥,也教人感觸良深。
尤其在法事之後,陳湘琪把母親擺在冰箱裡已經腐壞的食物,一一清理出來;楊貴媚卻走上前去,又把這些東西擺回冰箱。兩人乍看之下,有股劍拔弩張,但隨著楊貴媚撲漱而下的淚珠,道盡對母親的抱歉和想念。在這個一鏡到底的固定鏡頭裡,可以看到陪小康回台的女製片芬妮亞當站在後景對這場清理、復原的對手戲的反應。即使只有一個鏡頭,陳湘琪和楊貴媚的演出都沒打折扣,尤其是楊貴媚收放自如的哭功和撫摸冰箱睹物思人的演技,聽說連芬妮亞當都感到佩服。
不過最令人驚訝的還是陸弈靜。她才在《一席之地》演個可以看到鬼魂、跟鬼溝通的角色;在《臉》裡面,直接演鬼。前面說到,飾演製片的芬妮亞當陪小康回台奔喪(所以就某個角度來看,她也有點像小康工作上的母親)。在小康的桌上,芬妮亞當發現了一本由《四百擊》分鏡組成的畫冊,還有關於楚浮的專書,此時,芬妮亞當脫口而出:「佛杭蘇瓦(François,這是楚浮的名字),難道你也在這裡嗎?」此時,芬妮亞當究竟是片中的女製片家,或是雜揉了真實身份的女演員芬妮亞當呢?或許兩者都有。當芬妮亞當一邊翻閱著楚浮的書、一邊肆無忌憚地嘗起桌上的貢品時,一支帶著玉鐲的手從鏡頭另一邊伸入,母親/陸弈靜的鬼魂也坐在一旁吃起貢品。原來,蔡明亮還想招母親的魂!
我常說蔡明亮是那種只消單一鏡頭就能完成別人得靠繁複剪接才達表達清楚的導演,因為他總是擺得恰當好處,場面調度又精彩所致。像前述這場戲最後一個鏡頭:畫面左邊坐著一邊翻書一邊吃貢品的芬妮亞當(這是一場因為不懂禮俗而衍生成的怪異行為,卻又和貢品聯繫起的生死意涵達成一股幽默的共鳴),右邊是陸弈靜的鬼魂,中間則是她的照片。因為拍攝角度的關係,陸弈靜的身體被一座水族箱擋住下半身,而上半身又因為透過水光而變成藍色,亦即無須特效或分鏡,蔡明亮就把一個寫實的空間變成超現實的隱喻,在一個鏡頭裡對照了兩個世界、兩個女人。
之後還有一個有趣的高角度鏡頭,陸弈靜在前景吃小康買來拜她的豆花,畫面後方則是暫時取代她功能的芬妮亞當,和小康躺在一起。陸弈靜的表情很好,有點感動、有邊悲傷、有點滑稽、又有點恐怖。但是當小康親自按媽媽的作法完成獅子頭擺上供桌、在陽台燒冥紙時,母親的亡魂卻在此刻提起皮箱,離開了家。陸弈靜那雙腳彷彿「飄」進鞋子裡的特寫,真是毛骨悚然與依依不捨的完美結合!
至於被《臉》當作重要文本的「莎樂美」在《臉》當中,其實十分隱諱。要到電影最後,你才看到「莎樂美」的部分情節,終於被「異化」地展演出來。那是飾演莎樂美的女演員蕾蒂莎卡斯塔,穿著戲服,質問飾演導演的李康生:「你為什麼從來不看我?否則你一定會愛上我!」然後一把將他推入浴缸,李康生像被下了咒而不得動彈,蕾蒂莎∕莎樂美先在他身上蓋了透明塑膠布,繼而澆上如血的蕃茄醬,然後為他跳了一段無須音樂的豔舞。
這個場景十分奇特。小康雖然躺的是浴缸,身旁卻垂掛著一頭被剖開的牲畜,後面則是大量的冰塊,頭上還有駭人的鐵鉤在晃蕩,說穿了根本就是個屠宰場加冷凍櫃。而蕾蒂莎的舞蹈更是詭異,這場「七紗舞」刻意不用任何配樂,但是當女演員撥開層層塑膠布時,卻足以發出刮耳般的聲響,比音樂更嚇人。蔡明亮也曾在《洞》安排楊貴媚跟一堆塑膠袋作成的垂幕共舞,不過因為材質與音樂的關係,在《洞》你是聽不到塑膠袋與身體摩擦的聲音的。《臉》則把這寫實卻又恐怖的環境音,變成催魂的預告。而原本胸膛起伏、不斷喘息的李康生,在被蕾蒂莎卡斯塔∕莎樂美親吻過後,彷彿立刻失去氣息。特寫鏡頭裡,女人捧起男人的頸項,流露出悲傷的神情。此情此景、此愛此恨,透過聯想的翅膀,接起了莎樂美捧著拒絕愛她的施洗者約翰頭顱的意象。卻又像瞭悟了在愛情的儀式後,原來是更大的空虛感與孤獨感!
所以我認為《臉》是蔡明亮至今難度最高、也最個人化的劇情長片。
所謂難度,不在鏡頭長短,而是他完全不依賴「情節」,而靠「聯想」形成結構的辯證關係,幾乎挑戰了所有觀眾。然而,在看似疏離斷裂的敘事裡,我卻感受到一種黏稠的親密感,隱隱地聯繫起所有內容。是蔡明亮對楚浮的「愛屋及烏」;也是蔡明亮對個人、家庭、班底到作品的有情回顧。
本文轉載自《臉》電影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