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的(不)驚悚、異樣的孤寂、緩悠的幸福推理──《帶我去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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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9-09

話說《帶我去遠方》,因緣於某一年高雄電影節「劇本創作研習」,第一名的張文綺寫了一個關於女校生涯的好劇本,後來在影節掛名主席吳念真的推介下,和也曾寫過類似劇本的傅天余成了好友。後來「不安於室」的張文綺輾轉到台北開了「Insomnia」咖啡館。有天,傅帶著另一篇張寫的劇本給吳念真看,說她想改編並自己導演。於是,有了現在這部「色盲島」的電影。



這樣說好了,也許是我自己牽強附會,近期臺灣電影(至少是其中一條脈絡,或某種內在的共通吧)一路從《指間的重量》,《穿牆人》,《夏天的尾巴》,《九降風》,《囧男孩》,(甚至陳懷恩的《練習曲》,陳芯宜《我叫阿銘啦》、《流浪神狗人》和鍾孟宏的《停車》)到這部片,有種匯流集合的意味(它甚至跟《囧男孩》、《海角七號》同一年拿到輔導金)。當然,其中的每部片子都各有千秋,並且也不是說《帶我去遠方》只是這樣而已;但其中尤令我好奇的是,似乎,電影皆程度不一地帶出「少年/少女之眼」和「時間」(的變化)這兩個元素。



色盲島的故事,是某天愛看書的表哥阿賢調侃色盲小表妹阿桂的題目(智障女孩的治療方法)。一個與旁人沒有不同的地方,便不再寂寞,是快樂的。這是男孩的安慰之語。時間過去,早已沒有母親的小桂,在父親,外婆和親戚的環繞下長大(變成大桂!)。同學眼中怪異孤僻的她,繼續在表哥阿賢身邊翻來轉去,同時旁觀他生活中的歡喜和憂傷。生活中的種種意外和變化,教她想起往昔的親密,和男孩用來安慰她的色盲島故事……



這是我所理解的電影梗概,可以隨著童稚之眼,必須花時間去看去感受的一部(驚悚推理純愛成長感官療癒系)電影,信不信。




不驚悚的那個版本



朋友問我,有沒有片子也是在描寫這個時期的女孩。我想不出來,他倒是自己回答了。



《贖罪》(Atonement, 2007) 中,尋常的一天,小妹,姊姊,園丁男子。因為連串怪誕的巧合,片段的旁觀,激盪的心緒,眾人的合謀,共織共寫,起了一個非凡故事的開頭。最後一本小說,仿彿唯在虛構的情節中,才能救贖自己長久的罪疚(將心儀的男子與姊姊,一起投入離散和無可回復的命運之中)。



我們也許可以說,正因為後來的故事發展和結局,才回頭決定了,逐格拆解了,當初尋常一日中的種種,是為驚悚。正因為後來的急轉直下,難以挽回,所以片頭明亮的屋宅,難得的相聚,竟都成了角色和現實間的某種對照和諷刺。



回來看《帶我去遠方》。在劇情上,當然也安排了一些相遇的巧合,也是以妹妹的視角引領觀眾;但另一方面,卻沒有像《贖罪》穿插一樁大的歷史事件,以及將時間軸拉得那麼遠,將故事說盡,帶我們從那麼久以後回看當初。



但這些都不減《帶我去遠方》所隱含的社會意識,和對現實的描寫和批判(如色盲隱喻臺灣的特殊政治性格);只是將鏡頭更專注、輕緩地聚焦於小歷史,小人物,為影片構築角色,關係,生活,和社會的互動變化。因此而更顯真實和貼近一般人的理解,因此自然隱隱形成批判,而非從意識形態裡直接攻訐針砭。



而驚悚?一如《囧男孩》片中,那個看不見的聲音(「你是誰?」)迴盪在大樓,下一眼林艾莉出現,把騙子二號在電梯前嚇出尿來。那些一開始看不見,無法察覺,難以辨識其真義的片段,相處和感覺,由一份不確定感籠罩著;初萌的曖昧,尚未由後來更多的元素和線索,一步步賦予其完整確定的面貌。



但,在未知時頂多徬徨疑惑;在越加明白和理解時,卻反而可能因不可逃避,或者想及其他可能的岔路,不同版本的結局,而感到當初事態尚未發展完好時,隨時都可能失卻,中止或壞毀,偏滑至人生分軌之驚悚。想及那樣的落差,與現實如此決然的斷裂,似乎有一種墮胎念頭忽然閃過般的不安。



還好,沒有走那麼遠。只是somewhere而已。



只是阿賢躺在床上昏迷,假人的頭髮被剪壞而已;只是偷拿桌上的酒喝而已……


(當然,這是跟一些慘烈程度,可療癒程度不一的版本比起來。如《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心靈鐵窗》《夏天的尾巴》,《九降風》,《囧男孩》等等)



也因此,片子還是維持著導演所希望和說的「明亮繽紛的色彩」。而前半段(曉桂年幼時)的歡快記憶,即使經歷了成長時的孤寂和彼此的隔閡,卻也因為沒有全然的崩壞和離散結局,所以還能站在碼頭邊,向「他」揮手說再見;暫且把「你」的份一起帶著,代替你,繼續往彩虹的方向走。我在想,除了編劇的功力之外,也因為這些很有質感的新演員(尤其是女主角),才能將故事一起帶往這個比較不驚悚的版本吧。




每一個人的色盲症



推理是破解外在世界的謎團,也是對自己的理解和追尋。



「色盲」這樣的設定(而不是目盲),很可以傳達導演想要陳述的,每個人的獨特存在。我們不斷從小女孩的眼光,觀察探討這個世界的面貌:家庭,親人,學校同儕(這部分著墨較少),感情,情緒。這樣的色盲是令人疼惜的,多數時間靜定,偶而恍神,或吐出心中認定的真相,懷抱著遠方的夢。(對照政治顏色和媒體性格上的偏狹,扭曲和紛擾)卻似乎有一種奇異的力量,讓自己度過挫折,逐漸能與自己的孤寂共存。



當家庭不完整的存在,成為這個社會常見的事實,我們還擁有甚麼其他的力量讓自己走下去?當美好的感情與愛,都需要重新思索和定義,我們怎麼可能再繼續承襲所謂正常正確的世界觀,視為唯一,而不升起絲毫懷疑?



阿桂短暫地看見了這一切,摸索,經歷並且感受,終於可以為阿嬤燙一頭美麗的老髮,坐在她身邊,穿縫衣的線(即使年少時遠方的夢想,只在一個有雨的午後短暫來襲如陣雨)。如此異樣,卻也如此尋常。我們彷彿能期待往後更漫長的日子裡,她帶著雙份的勇氣,帶著小鬼,繼續遊歷這色彩繽紛的世界了,不是嗎?



經過前半段耐心且自己偶爾恍神(試映會設備出槌,接片問題,或是影像本身?)的等候,這部片,帶我漂浮在美好的風景之中。




p.s.這部片有三分之二在高雄取景,遺憾也諷刺的是,片中重要的情感物件「旗津舢舨船」(搖盪,貼近海面,告別意味),卻在今年四月世運前,被市政府以美化市容為由,全部收購銷毀;現實和影片的對照,豈不令人唏噓。果真是「再會了舢舨船」。而今另一規劃拆除的百年哈瑪星鐵道,日後是否也只能在電影裡追悼留念?只能說政治人物太不聰明,而我們「正常」的眼,也輕率不加關注,任美好事物和可能性盡皆荒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