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的話語──張作驥《爸…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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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7-31

「爸,你好嗎?」,一句關懷的簡短問候,卻帶著「好久不見了」的感覺。



張作驥在《忠仔》(1995)、《黑暗之光》(2000)、《美麗時光》(2001)之後,暫時把眼光從青少年身上收回來,為自己,也為每一個人,拍了一部關於父親的電影《爸…你好嗎?》。



朱自清的〈背影〉已為我們留下了一個父親的不朽形象,已屆中年,從兒子成長為父親的世代,又將拍一部什麼樣的電影,留下這一代版本的「背影」呢?《爸…你好嗎?》中「背影」的同名段落,未嘗不是向「父親」主題致敬也向自己挑戰的一個姿態吧。



故事



凡是子女,誰無父母?就是在成長的歷程中缺席的父親,也會投射一種子女對「父親」的想像;而已失去父親的,卻仍然永遠擁有父親。父親,會成為一種記憶,一種回到自己身上的角色,提醒著許多人希望扮演成功或者曾經失敗的雙重身份。對於父親,哪個子女沒有一點真正的遺憾?



這一部由十個父親的故事所串起來的電影,彷彿是導演拍給父親看的電影。



十個父親的故事,與其說是十種父親的典型,不如說是十個子女眼中的父親,即使是一個癱瘓而無法言語的兒女,在無神的雙眼中,也反射出子女/觀眾眼中的父親形象。



有時候,拍十段關於父親的電影給在天上的父親看,還比在父親跟前說一句「爸,你好嗎?」來的容易的多。跟最親的人說一句,我們天天跟哥兒們說的話「嗨,好嗎?」,似乎很難,也特別不自然!東方人的教育、倫理觀,甚至還追溯到男性傳統的價值觀,母慈父嚴的傳統意識裡,別說「爸,我愛你」是不容易的事,就連「爸,你好嗎?」都難說出口。



「爸,我愛你」不容易說出口。在成長的歷程中,與「父親角色」對抗的記憶,參雜了對父親孺慕的情感,教兒子更不容易對父親說這麼一句「你好嗎?」。何況父子關係有一種傳統的框架,也存在著關愛與對立的矛盾,這種二個男人之間命運共同體般糾纏與對峙的矛盾情結與緊張關係,不是用言語溝通就可以輕易改變的。



言語



「爸,你好嗎?」其實不是一句真的那麼容易說出口的話,中國人傳統的語法裡是沒有這般的說法的,拍了《爸…你好嗎?》這麼一部片子的導演,很可能是個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語氣對父親說話的兒子。



「爸,你好嗎?」這樣的語氣,感覺上倒比較像西方才有的那種,子女自在地對父親談話,那種帶有點「朋友關係」的語氣。對於中國人,這是一種也許會出現在書寫中的句子,卻並不一定會能說出口的語言,或者說這是一句子女放在心中卻說沒說出口的一句話。從沒說出口,在父親遠離以後,還掛在心上,一句思念的話語。



一個還沒上學的孩子,恐怕還比半大不小的中學青年,或拋卻傳統堅決轉性的成年兒子,還來得容易脫口而說出「爸,你很辛苦啊」。是什麼時候,父親與兒女,開始築起那道言語的沉默的牆?



語言有時也是一種隔閡,父親與子女間的聲道腔調不同,有時反映出一個世代更替與生命記憶疏離的現象,父親也許不能了解日益成長的兒女,也許兒女也難得傾聽父親,讓跨越這點障礙的父愛更顯得曲折。〈期待〉中勉強操著日腔國語的父親對著始終未曾回應一句話的兒子獨白而至痛哭;〈往日舊夢〉裡帶著京腔國語還夾著英文字兒的時髦老父聽著老歌起舞,教兒子的關心話語插不進現在和過去之間;〈孩子,你還記得什麼?〉中來往香港台灣打拚的演員太保,對著癱瘓的兒子起初說著母語廣東話而後轉為國語一路獨白而無回音。最深的言語,有時要等到失去對談的機會時,才會那麼簡單明白地說出口。



「你好嗎?」也許是一句子女想對父親說出口的話。電影中某些段落,卻是父親對著沒有回應的兒女說話。父親面對子女,一句句說出心裡深處的話,同樣不容易。



《爸…你好嗎?》輕敲著你的心房,也輕搖著你的心防,從小時候看韓片《秋霜寸草心》,跟著滿戲院落淚的時代算起,到經歷三四十年前看《母親》和《晶晶》連續劇一家人在電視機前流淚的「純真年代」,這個世界已經變得太多,要重新喚起一種單純的感情已經不容易,人們也被社會上荒謬絕倫的真實慘劇和走樣的人倫鬧劇,給鬧得越來越不輕易相信這世界,卻越來越想念從幼年就擁有的單純的愛,渴望不容易說出口的單純感情。



即使我們對學者政客股市名嘴流暢的演技保持著戒心,卻常為社會版角落上一宗宗悲苦的故事傷感嘆息;平凡的人物,受苦的際遇總令人心生嚴肅之感,而小人物付出人生代價的笨拙姿態也總會獲得我們心中沉默的敬意。親子的記憶當然有歡笑的時刻,但親情的戲碼卻似乎在苦澀中才更咀嚼出難言的滋味。導演控制著描述父親圖像的情感,讓十個故事的節奏放慢,調子壓低,讓鏡頭保持距離,讓人物慢慢的活在情境中,走動,言語,一段段的說著短小卻完整的故事。



捨不得



親情之間,有一種捨不得的感覺,徘徊在言語的代溝和遙遠的距離之間,最教人低迴。捨不得,是全家團聚後散席的時刻,當孤獨的老父拉下鐵門後,那走了還回來,掀開鐵門的小窗,跟爸爸說我還會回來看你的半百女兒的依依不捨;也是遠遷外國還不時回到眷村裡看爸爸過得好不好的兒子,要同桌吃飯的孫子問爺爺有沒有女朋友,爺和孫的言語無忌,倒成了父子之間溫馨的隔閡了。



兒子娶了媳婦,不在身邊,跟嫁了女兒,有什麼兩樣?兒子繼承父親的財產,和姓氏。女兒嫁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或是未嫁的甚至沒有自己的名份與財產,還依依不捨父親的女兒心,怎不令人沉默而感動呢?最容易說出「爸,你好嗎?」的會是女兒吧!



人生的苦,情感的濃度,是因為沒說出來,還是因為說不清楚,而更苦了?到後來實在也分不清楚了。但情感的溝通,常常在單向或是曲折的表達中浮現它獨特的意義。捨不得離開,徘徊甚至掙扎,不也是〈我怎捨得分離〉的爸爸在海中掙扎的聲音嗎?



電影動人之處,未必是提出了新的價值觀、新的視野,或製造了夢想,卻往往將觀眾拉回到那些人們亟欲逃避的現實或是假裝看不見的平凡中,去看見陰影裡的微光,在鹹澀的淚水中嘗到難忘的滋味,領悟到困境中失敗的人們身上所具有的價值,感受那無法說出口的複雜力量,恰是電影這種語言所製造出文字所無法片面表達的立體人生。



在一段段實在無法用話語傳達關懷的故事中,希望爸爸不要生氣那癱瘓女兒的〈心願〉;〈原點〉中女兒的慌急與低迴;〈往日的舊夢〉兒子的欲言又止;〈哭泣的父親〉說不清楚的哭聲;〈鐵門〉外女兒的溫柔呼喚…,這些捨不得的愛,都曲折的導向一句沒說出口的潛台詞-「你好嗎?」。



淚水



十個父親的故事,只要任何一段言語,哪怕是一個父親沉默的側影,觸動了你的心,教你落入了戲,想到了自己的父親,那就是真的感情。也許我們會為別人父親的故事感動,卻只有在戲裡看到自己的父親才會忍不住流淚。看父親的電影不一樣,我們不容易為「戲」而掉淚,再好的「戲」,對上了自己的父親記憶,攪起了百感交集的複雜感情,已經不再是「感動」這麼單純的事了。



就算是再好的戲,我們禁不住還是要問,那太保他的兒子,是不是…真的…?



觀眾雖然看的是電影,卻難免執著於真相,而因為真相動真情,一部「父親」電影是注定無法成為單純的電影藝術的。這也是有人看完電影後,感動於導演的誠意卻仍未落淚的原因,因為戲好得太真,真的令人想探問實情,這一疑問、一動念,就將看戲的感動抽離出來了。而非得等到戲落幕,跑字幕,這才卸下心防,在一幕幕快速翻動的街頭訪問實況影像中,被一個個突如其來的路人,那些對爸爸脫口而出「一句話」的真情演出觸動,而淚下如雨。這一種潰防,真叫人尷尬,也叫人安慰!因為世上最痛苦的事就是看一部叫的電影卻苦澀得哭不大出來,而只能「難過」地走出戲院。



慶幸有這片尾的5分鐘實錄的真情畫面,讓人心甘情願的流淚。看到中年婦人溫柔的說爸爸我來世還要做你的女兒,看到準備好面對鏡頭卻突然掩面痛哭說我不行我不…的市場婦人,還是看著少女大聲說爸我好愛你的那樣天真得令人羨慕,看到上了年紀的男人像大男孩般認真的對著鏡頭說著懷念爸爸的話,看到大陸新娘邊拭淚邊說爸爸我沒能照顧你我不孝而觸動內心,誰的心還能再保留?銀幕裡和座位上每一個大人都變回兒子和女兒,半百婦人變成嬌憨的女兒,異鄉的遊子說著菲律賓話或印尼話,那聲調突然成為你我都懂的語言。一聲「爸爸」,將所有人的心瞬間揪在一起,很奇妙,但也很真實。



電影是十段故事,片尾的街頭實錄卻是催淚彈,但你不能說是最後這一段字幕影像感動了你,而不是電影;你也可以一面懷疑導演的煽情卻同時控制不住自己而淚流不止。



回想〈手錶〉的時針和分針停止在那個兒子的永恆記憶覆蓋父親苦澀煎熬的定格時刻;而原來應該是孝順的子女對父母說出永遠陪著你的〈心願〉卻由父親帶著悔恨的淚水說出口;〈原點〉裡沒有身分也沒有家的女兒心中從來沒有放下對父親的依慕,面對決心變性的兒子「期待」落空的父親,夾在自己的父親妻子和兒子的價值衝突之間有苦難言的痛心;小男孩一句「爸爸,不要哭」的安慰讓失去勇氣的父親淚水更加潰決;看著父親遠去的「背影」在進站的火車鳴笛聲中如何喚回兒子的注目;〈往日的舊夢〉裡孫子成為父子之間無聲的橋樑與溫馨的隔閡,〈我怎捨得分離〉裡不得喘息的父親生命最後的掙扎,〈鐵門〉內獨坐客廳裡的父親沉默臉上閃著微弱的電視螢幕反光,一段段故事,透著沒人跟爸爸分擔的重量,滲著爸爸自己品嚐的苦澀。



十段故事,一個超現實的結尾。〈孩子,你還記得什麼?〉裡的父親看見動物都從牢籠裡跑出來了。即使是夢,多希望那一刻能成真,兒子不再關在身體的籠子裡。動物園裡的父親換成兒子,兒子換成父親,也會是一樣的:多希望能親口對你再說一句話。



「你好嗎?」像是一句已沒有未來式的,現在時態的過去式,而導演的夢想與希望也雖然總是覆蓋在現實的陰影中,也還是帶著不容易擦拭清楚的明亮色調。



像一個父親心焦兒子病痛卻擺脫不了窮困的煎熬時刻,卻在兒子溫暖的記憶中,永遠停留在一只當時摔停的手錶指針上;也許像爸爸曾經帶我們看過的某一場電影那樣,後來不時重現的影像,也將昔日生活的甜蜜與苦澀定格成了一個永恆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