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米的猜想》:卑微生命的謎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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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05
  • 陳思慧

《李米的猜想》是曹保平的第二部執導作品,並以此榮獲第五十六屆西班牙聖賽巴斯蒂安電影節新導演單元最佳導演獎(他是中國大陸第一位獲得該獎項的導演), 在票房和口碑上也都有亮眼的表現。大抵是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劇作專業科班出身,以及二十年的劇本創作的深厚底子,讓他二試啼聲就能響徹雲霄。

二零零四年曹保平第一部電影《光榮的憤怒》拍攝的是雲南小鎮的渺小村民們受鎮上一幫惡徒壓迫欺凌的故事,《李米的猜想》同樣以鏡頭的目光凝視著微不足道的 社會經濟境況居處弱勢的角色,場景則由農村轉移到昆明這座城市。李米(周迅飾)的男友方文(鄧超飾)失蹤了,四年來她卻不斷地收到他的來信。四年,她就一 面開計程車一面鍥而不捨地尋找他的下落,著魔般對著每一個乘客近乎自言自語地叨絮方文的事,拿照片給他們指認,直到有一天她載上了鄉下來的裘火貴(王硯輝 飾)和裘水天(王寶強飾)。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一樁離奇的命案即將介入他們的生命。警察會來追查。李米、裘火貴裘水天和一個貌似方文的男子之間神祕且曲折的 關聯,就要隨著一件更大的非法密謀一起水落石出。

截至目前為止,我必須很節制地使用一種書寫推理小說的謹慎去交代出一個不得不簡陋的劇情大綱,然後官派地說,乾淨明快的節奏,俐落的轉折,盈滿張力、爆發 力的層次豐富的敘事,以及那種揉合愛情商業片、公路片與懸疑片的跨類型獨特風格,都是《李米的猜想》特別好看的理由。但是,真正精彩的恐怕還是我們像李米 一樣,從一無所知開始,沿著故事鋪展的路,左拐,右拐,時而逆轉。可能是四年或者更漫長的時間,人總以為自己一直在行進,但事實是抵達不曾存在。只有在意外「從天而降」迫使你緊急煞車停駐原地之時,方向才開始明朗,人逐漸靠近了他生命的謎底,而沿路都佈滿了諭示和引信,唯辨讀與領悟皆帶有時差。

李米下車換零錢時,裘火貴不安緊張的神色究竟在往上看什麼?同時,貌似方文的男子敷衍聽著同行女友的往事,不時緊盯現下的時刻,幾點幾分到底有什麼重要? 車禍時因特寫而顯得魔幻的一副墨鏡隱藏了什麼意義?裘火貴額頭上冒著汗珠、腹痛昏厥、異常的焦慮,何以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擇手段非要在今天搭飛機到廣 州不可?每一個演員極細膩極真實的詮演與各種秘密串連而成的情節互相完美地貼合了,乃至你就算重看三遍也還有東西可以陶醉。

現在我終於可以陳述那些可能會破壞剝奪觀影及猜謎樂趣的部分了。從頭到尾,李米都在猜想,猜想愛人那五十四封信件的日期或許能數算出什麼蛛絲馬跡,猜想愛 人身在何方為何不願相見,相見又為何不願相認,猜想他身邊那名陌生女子與他的關係,猜想他到底還愛不愛她。然而英文片名The Equation of Love and Death(意為愛與死亡的方程式)也許更貼近本片的主題。死亡本身不就是一種愛的強烈程度嗎?愛到連命都可以不要的程度,例如李米,例如裘水天,例如方 文,他們都是對愛特別執著、願意為愛走天涯之人。李米發現車上一本夾滿方文照片的雜誌被偷時,激動到根本忘了車上的另外兩人是以刀脅持、威脅她性命的劫 匪,發瘋似地徒手與之打鬧搏鬥。她在警局認出方文之時,震撼、抓狂得連警察都打罵了,理智喪失。方文和裘水天則是不惜與魔鬼交易,企圖在短時間之內攢到一 筆可觀的與愛人一同生活的幸福基金,哪怕這根本是一紙生死契約,一個地方破漏了,隨時要毒發身亡!

正是這種強烈的愛的渴望,使得無所不在的幸福理想的破滅更加令人窒息。李米永遠無法與方文團聚,裘水天為了一個甚至不知去向的女孩從此不見天日地入獄服 刑,就連查辦此案的員警葉傾城(張涵予飾)也因為老婆出軌正在鬧離婚,每一個角色都處在一種躁動的危疑不定的狀態中,有些人不停地抽菸,有些人冷不防就失 控吶喊。這樣四面八方的沉悶感使我暫時想到《最遙遠的距離》裡三個主角也都各自沉浸在一種無法抵禦的愛的失落。桂綸鎂演的小雲也同樣持續收到沒有地址電話 的郵包,然而錄音帶裡傳遞來東海岸各處真實、自然並且感動人心的聲音,讓遠離都市以及都市遍布的謊言虛假成為一種可能的救贖選項。相較之下,李米收到的書 信毫無安慰功能,只是一些無聊的生活起居「起晚了,便秘了,隔壁飯館的味兒又飄過來了」或者反覆空呻吟著「我打算回去了,我就要回去了,我多想回去」而李米甚至連搬家都辦不到,談何選擇。

不能夠再更激烈的愛,使得李米熟記每一封信件的出現是在愛人消失的第幾天,熟記上一封信和下一封信的時間間隔,使她緊跟在沒有可能認錯的愛人身後一邊崩潰啜泣一邊仍能一字不漏地默唸出她早已翻讀至滾花爛熟的每封來信的天數和內容,只因她四年來的生活除了方文那五十四封信就再沒有其他。以思念做為裹身的衣物,她每日穿著白色坦克背心外搭一件過分寬鬆的根本是男性尺寸的襯衫。不顧一切的姿態一如她在街上企圖追趕方文搭乘的一台出租車,奮力一搏的飛撲。

可是,愛有多激烈,絕望就有多激烈。事實上,《李米的猜想》所瀰漫的那種絕望完全是鋪天蓋地而來的,即便要逃也無處可躲。鄉下人進城以後被邪惡的都市吞沒,原本純真的愛情也因而扭曲變質,這 樣的敘事十分常見,似乎十餘年的時光仍不足以書罄城鄉對立的寓言,譬如《迷失北京》(Lost in Beijing, 2007)也同樣仍舊把北京再現為一個金錢迷失人心的淵藪。只不過《李米的猜想》更殘酷寫實地揭發了即使留在鄉村也無法倖免的事實,與城相對的「鄉」並不 是一塵不染的天堂樂園,它不過是城市的鏡影。為了金錢,父母可以阻斷兒女的幸福,甚至就在鄉下將女兒推入火坑,所以為了心愛的人,男人不得不進城鋌而走 險,牟取不法財富。不論是留在鄉村還是前往都市,這些社會底層的卑微人物都只能依靠出賣身體才有可能賺錢致富,如果僅僅憑藉勞力靠計程車一天幾十元的微薄 收入,或許一生都只能住在李米那種像廢墟一樣的破舊樓房,遑論她希望未來有一天能開超市(擠身中產階級)的夢想。

九零年代後,逐漸資本主義化、消費主義化、市場化的中國,挾著經濟起飛的姿態,奮力逃離第三世界國家的位置。然則有限的資源分配與階級劇烈分化致使方文裘 火貴裘水天這類人若不採取特殊手段便注定要承受更低的生活水準,又或許有一天終於有錢了命卻沒了,愛情和幸福依然無法實現。前無坦途後無退路的方文這類 人,就像他夾在雜誌裡的那些照片一樣,困窘地生存於雜誌所象徵的消費文化、高尚品味與中國式的美國夢其間的夾縫裡。唯一的幸福時光只在那些相片和方文留下 來的錄像帶,李米和影帶裡的方文相視而笑,竟是透過這種方式他們才真正重逢、彼此相認了,而一幀幀帶有笑容的畫面彷彿都成了幸福的遺照。

到了二零零八年,中國電影一貫反映的城市危機感,終於一路由沿岸大城蔓延至內地都市,甚至全面「下鄉」,這也許是很好的素材讓我們檢視中國最深層的危機, 而更大的危機是,如果不是因為那個碰巧帶著墨鏡意圖自殺的詩人碰巧從天上掉下來又碰巧落在誰的車上,如果不是因為這一連串不可思議的巧合或者奇蹟,這樣的 故事不可能會被看見,檢視也不可能開始,說不定我們得一直等,四年,四十年,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