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情慾自由,義無反顧──路易.馬盧《烈火情人》
全見版?
片商選在今年重映路易.馬盧(Louis Malle)92年的話題作《烈火情人》(Damage),或許和紀念「法國新浪潮」五十週年有關,但從預告放送中強打「一刀未剪全見版」的情慾攻勢看來,撲鼻「肉」味是遠遠濃過「電影」味。
回首上個世紀的最後一個十年主攻貪嗔痴的腥羶洋片,《烈火情人》的噴血度在此片型中鐵定只有吃鱉的份。其中水準平平的有《情人》(The Lover, 1992)、《第六感追緝令》(Basic Instinct, 1992)、《超速性追緝》(Crash, 1996)、《大開眼戒》(Eyes Wide Shut, 1999),下下之作則有《肉體證據》(Body of Evidence, 1993)。近年尺度更加開放後,在歐陸、日、韓電影甚至蔡明亮和李安的電影中,露點更是家常便飯。我們只要想想前年那部頗適合闔家觀賞的《潛水鐘與蝴蝶》裡男主角的露點鏡頭,便不難理解:電影中的裸露一方面是尊重觀眾的智慧和品味,二方面更可由此檢驗該片的戲肉所在,揭穿導演是否譁眾取寵之輩。
或許我們該屏除所有關於行銷的枝微末節,直探創作核心,方可獲得《烈火情人》真正的「全見」版圖。
駭俗=馬盧?
在私藏的Imagica日版《烈火情人》DVD中收錄這麼一段導演訪談,馬盧提到儘管本片是改編現成作品,但拍攝過程仍承受了如片中主角Stephen Fleming的劇痛心理,因為他被迫直接面對某種遺忘許久的私密感受。他說:「當我開始拍電影時,覺得好像必須搖撼社會上的各種傳統,並提倡解放。但現在這件工作看起來已經完成了,所以我們現在在做的幾乎是以某種方式揀拾、整理碎片。」(When I started making films, it seemed like you have to really shake up the conventions of the society we lived in and come up with the need to liberate. And now it seems like this is been done, and now we are almost trying to pick up the pieces in a way.)這段話一方面可以反應馬盧做為一名電影作者近四十年來始終關注的題材──窺探上流社會禮教背後的(混亂)情慾世界,二來更可作為本片創作企圖的註腳。
奠定馬盧影壇地位的絕不是拿下1956年金棕櫚大獎的紀錄片處女作《沉默的世界》(Le Monde du silence),而是1957年的《通往死刑台的電梯》(Ascenseur pour l’échafaud)和翌年的《孽戀》(Les Amants)。兩部電影都是陳述某上流社會怨婦的外遇、尋歡歷程,藉此來批判甚至檢驗俗世規範的陳腐以及愛慾本質的不可捉摸,女主角皆由當時已小有名氣的珍妮.摩露(Jeanne Moreau)出演,為馬盧日後作品中的「異色」定調。直至71年的《好奇心》(Le souffle au coeur)和75年的《黑月》(Black Moon)後,馬盧的慾望演繹又增添了亂倫元素,將原先屬於情人間的愛戀拓展到疆界更為模糊的母體復歸的渴求。戀人是「一個陰莖勃起的孩子,就像小愛神那樣」(羅蘭.巴特語)。
有趣的是,喜探索畸戀題材的馬盧在風格的選定上,或是他心中的電影大師,卻是以「簡約」著稱的苦行僧名導布烈松(Robert Bresson),但他又自承醉心緊張大師希區考克營造「懸念」(suspense)的技巧,我們遂在他的電影中感受到一種融合兩位大師並且狀似「黑色電影」(film noir)的格調:賁張的情緒輔以步步為營的影像節奏,在看似風平浪靜的表象背後隱隱伏動一道被擠壓得隨時會炸堤的慾流,於是,窒息、禁錮的靈魂受到沉默如謎的致命牽引,最終導向深不見底的宿命深淵。
早期馬盧的視覺風格確實頗能為他驚世駭俗的題材服務,然而七零年代中期赴美發展後,我們實在很難在他的影像形式中看出特異之處,或許是受到美式古典風格的影響,又或者是像楚浮一樣,看似回歸「品質傳統」,實則是達到信手拈來的爐火純青境界?然而就我觀察,馬盧似乎把早年對布烈松關於電影信念的仰慕從「形式」內化並且轉化到「內容」的層面。
期遇?
賈克.歐蒙(Jacques Aumont)曾以布烈松《電影書寫札記》中的某一警句概括其創作核心:「拍攝電影,就是期遇(rencontre)。你意料之外的,無一非你暗中期待。」這悖論式的話語基本上談論的是一種創作觀念,導演要在「超脫」的狀態下「介入」拍攝,此乃捕捉真實的唯一方法,簡單說就是,排除過度的人為因素,讓真實自然發生。前文提到馬盧對《烈火情人》的一些看法,很巧妙地和這「期遇」美學有所融通之處。由於大多數觀眾是早就透過文宣或是網路媒體認識本片,因此對Stephen Fleming的處境和稍後的所作所為都已具備了先入為主的概念:一個幾乎擁有一切的男人為了追求激熱的情慾而遭致毀滅的命運。但是若細察本片前幾分鐘的鋪陳將會發現諸多初次觀賞時認為怪異甚至好笑的橋段,其實大有玄機,頗具詮釋空間。
開場沒多久,馬盧以三個訊息快速交代Stephen現有的生活狀態:順遂的政治生涯,顧家的男人以及兒子結交新歡,緊接著出現了一個對劇情推展毫無幫助卻至關重要的鏡頭,Stephen獨自走向客廳,隨意撫弄壁爐上的擺設物後,鏡頭切進中景,我們看到他一臉茫然,若有所思(失)地環顧四週。然後,是那個法國的外交宴會,同事離去後,Stephen巧見黑色電影中扮演宿命角色的「致命美人」(femme fatale,法語陰性形容詞「Fatale」正是《烈火情人》的法國片名),她走向他,這時,「期遇」產生了,一個意料之外,卻是心中暗暗期待已久的時刻。Jeremy Irons佯裝鎮定,心中卻正在承受一段全盤崩潰或是徹底覺醒的歷程,Zbigniew Preisner宿命色彩濃厚的配樂瞬間響起,然後我們看到一個再可悲不過的微(偽)笑。下一場是慣常營造懸念的手法,兒子帶著Juliette Binoche來到家中,馬盧透過短暫的社交寒喧,為下一次的「期遇」鋪路:Binoche主動撥了那通電話,一個一臉典型乏味兼具勢利的英式女秘書將電話轉給Stephen後,上演了一段詭異的對話,女的說:「It’s Anna.」男的竟然回答:「Give me your address.」至此,Stephen所有細微的笨拙和老練都指向一個殘酷的事實:這是一個戴著光鮮亮麗的假面但內核已被生活的單調所包圍甚至鏤蝕的空心人。
《烈火情人》雖然是單純的直線敘事,但是透過這短短不到十分鐘的「期遇」引言,卻讓全片又帶有一種in medias res(從中間開始)的味道,所以接著一連串巫山雲雨一方面既推進敘事,將Stephen導向最終的不堪命運,二方面又回望過去,逐步展示並且解釋為何這種「期遇」是可能的。我們於是知道Stephen的從政過程說穿了好像只是在完成他人的期待而已,Miranda Richardson的妻子角色看似賢妻良母,但顯然是無法了解丈夫心裡真正渴望的乾澀女性,她和從政的父親在某層面上看來都是形塑丈夫那張假面的背後推手,這也說明了Stephen那場政治訪談還有稍後妻子那句「I never miss a performance.」的重要性。另外兒子在鄉下別墅中也有一段類似的告白,同樣印證了這段「期遇」的發生前提,他說自己的童年歲月並不快樂,因為一切似乎都太過平靜,太過完美了,而且沒有人有權利去破壞這「健康」的表象,而這,他說,主要是來自他缺乏溫情和熱情的父親的緣故。我們於是可以理解,這場「孽戀」早在發生前就已埋下種子,Binoche的出現不過是一個觸媒,一顆攪亂一攤死水的小石頭而已。
自由的反撥?
馬盧特別強調這位謎樣女性的法國特質,特地選定她作為一板一眼的英式社會的反面,他還說,原來這角色的設定,更像是來自另外一個星球的人物,深不可測,既迷人,又危險。或許是因為Jeremy Irons主演的緣故,看片的過程我一直想到《法國中尉的女人》(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 1981),同樣是一本正經的英國紳士迷戀上黑衣奇女子的故事,看來無論是十九世紀還是二十世紀,只要是活在群體結構中,對不可知──或曰「自由」──的追尋永遠是窒礙難行。我想起葡萄牙作家佩索亞(Pessoa)《惶然錄》中的「生活之奴」所提到的一段話:「我們所有人對自由怯懦的愛,是無可辯駁的證據,證明我們的奴隸生活是如何與我們匹配——因為一旦自由降臨我們,我們全會將其當作一件太新鮮,太奇怪的東西而避之不及。」
前文提到馬盧本片的創作動機或許是和捕捉某種能破壞堅固結構的自由特質有關,然而自由既是遙不可及,當然就更不可能是一廂情願的甜美。片末遺世而居的Stephen有這麼一段獨白:「使我們成為我們的這些東西超越理解、超越知識,我們投身於愛情之中,它便反饋給我們一些不可捉摸的感覺。除了這個之外沒什麼重要的了。」(What really makes us is beyond grasping. It’s way beyond knowing. We give in to love, because it gives us some sense of what is unknowable. Nothing else matters, not at the end.) 從這看來,我們很難說他的內心除了罪惡感和悔恨之外,沒有其他的「正向」情緒。儘管無法擁有自由,至少也在庸碌人生中嗅過它的氣味,這也是對愛神的呼喚作出轟轟烈烈的回應後唯一聊以自慰的快活。
於此,若從新浪潮揭櫫的「作者論」來觀察,馬盧的人生態度自始至終並沒有太大的轉變。《烈火情人》的結尾彷彿是《死刑台》變奏,同樣是一張默然的黑白相片,後者的珍妮.摩露雖然行兇動機就要曝光,對愛慾的迷狂卻勝過一切,前者的Jeremy Irons則有略帶飛蛾撲火的自毀快感,儘管最後一次見到Binoche時她已和其他人沒有兩樣,並無任何特出之處,但作為一個終極的慾望符號,她將永遠誘惑並且困惑著他。
拒絕被定義,卻接受頂禮膜拜。
《孽戀》的最後一個鏡頭:戀人義無反顧地踏上追求自由的征途,漸漸遠去的攝影機則讓句點化為不堪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