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身體,凝視生命──《送行者》的溫柔眼神
生命像一條河流,每一段的風景跟隨季節移換,也許風光燦爛,或是低沉靜默,全都不由自主,也沒有例外地必須流向它的終點,回到共同的海洋。
人,在回到生命終點的最後旅程中,告別世界的姿態,都無從選擇了,更何能奢盼誰來送行?而人在死去後,到真正的離開人群之前,還有一段身不由己的過渡──喪禮。從入殮到出殯,種種圍繞著對逝者的感情、思慮與儀式,都反過來緊繫著生者、重新開始的生活。死後的世界、生者的感受,彼此都需要安頓,才能結束,才能開始。
有一種人的職業,卻是為逝者準備好告別世人的行裝,擔任送行者的角色,讓逝者步上另一個世界的旅程,以安頓生者的心靈,讓生活繼續;這種職業──「納棺師」,卻是一種常人避之如疾病的不祥印象。
形而上的死亡容易談論,真實的死屍卻教人驚怖。若非遭逢挫折或是重大的澈悟,誰會走入這個行業中、日日面對死屍?電影中「送行者」角色的產生源於一個誤會!甫獲得日本奧斯卡影展 (Awards of the Japanese Academy) 最佳導演的瀧田洋二郎的《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 (2008),即是一個年輕大提琴家因困窘與誤會而走上「納棺師」的生涯,從自慚形穢的隱瞞家人,到從眾人眼光中重獲尊嚴的故事。
但這部電影說的不是職業尊嚴的簡單觀念,它傳遞的也不僅是技近於道的哲理;它不只藉著納棺師凝視身體凝視生命的眼神,反射出人的尊嚴可以如何被擦拭明潔,重獲光輝;它還包涵了個人終究要面對自己,才能將內心壘結的石塊豁然消解,並融化成愛而傳遞出去的無言寓意。但這些難以扼抑的觀影聯想說來實在也無關緊要,因為《送行者》的內容那麼真實,宛如四時運行,天地不言般自然地循著生活的節奏,教你要從哲理上給它一兩句什麼讚美,都覺得不自在。因為這部片子的生活氣味是如此平淡而自然,豐富的喻象重疊與交錯在真實氣息中,倒教你不願分析電影,也不捨得太去辨別自己的感受與激動。
無言的莊重
死亡,把不情願的人們拉在一起,讓人哀慟不捨,也讓人衝突爆發,納棺師碰觸著死者的身體,也碰觸了人們不願觸及的死亡,這重要的角色又如何得到人們心中的重視?導演將世故人情摻雜在日常俗見與無言的堅持中,種種矛盾也終將融解在溫情的色彩,與切近人情的諒解裏。也許導演捨棄了強烈喻示的手法,寧願以耐心鋪陳平凡的故事,醞釀出緩慢而有層次的節奏,慢慢烘暖人心,等待眾人感受到親人的珍貴,在死去之後才開始浮現,越現越明;多少悔恨,多少回憶,多少誤解,都等待內心沸騰而出的淚水來洗淨。
導演對生命的敬意,化身為青澀的納棺師專注的姿勢,更可貴的是,導演的細膩鋪陳,等待著慢慢領悟生死憾事的我們,投入劇中角色面對死亡的心情,在不自覺中加溫成不可控制的悲哀,牽引出失去親人的記憶與遺憾;誰無父母?誰無兄弟?即使親人健在,銀幕之前,也難免為想像中的失落而哀傷。
述說死亡的電影很多,但這部悲而不傷的《送行者》,始終帶著一份溫情。
這部片子探觸了生死議題,卻並不刺激觀眾的傷痛神經;引人回味,但不沉入哲學的思索。電影從生者的角度,凝視逝者,凝視生命,回到生者的生活,在人情之常中,傳達了一個「敬」的意念,《送行者》證明了對生命「主敬」的這一面,是日本文化中最令人敬佩之處。
失去親人的哀戚與回憶的甜蜜,不捨與憾恨的情結,在生者與逝者之間往往橫亙著太多的矛盾。本是男兒身卻作女子裝扮的死者,令初試身手的青澀納棺師驚豔的秀美面龐與發現真相時的錯愕,反映了喪家父子間埋藏的衝突,至死難休;在納棺師的巧手照拂下,逝者粧成生前容貌的栩栩如生,令哀泣的家人眷戀地在逝者額上與臉頰留下鮮紅繽紛的唇印,淚中帶笑的重溫恬美的家族記憶;他為逝者化妝,最後向哀慟的家屬索取逝者生前愛用的脣膏妝點最後容顏的那份細膩,也為喪家留下了最美的記憶;而順應基督教家庭的儀式並行不悖的殮儀,更有著超越宗教的虔誠,那種種對逝者身體的溫柔細膩,無不源自對生命的敬意。
電影片尾一鏡到底的實作示範演出真正納棺師職業水準的男主角本木雅弘,也是片中初次跟著納棺師師傅接獲刑警的通知,去收拾腐臭的屍體時噁心嘔吐的狼狽學徒;他從一個不洗去身上惡臭不敢回家的丈夫,性格軟弱卻趕鴨子上架地擔任納棺師錄影教材的死屍模特兒,到臨危授命為少年同學的母親──湯屋老闆娘納棺,才終於感動一直誤解他的妻子;那無言的莊重與對死者的敬意,在職業的專注中體現了超越一切語言的尊嚴。
音樂與意象
音樂,不只是影像的潤滑劑,片中原先是都市大提琴手身分的男主角,歷經納棺職業的洗禮,在故鄉河堤上拉奏出的低沉琴音,融入自然意象的共鳴,似乎讓音樂不再只是樂音,彷彿和風的吹拂,磁性如撫觸皮膚般敏感,優美流暢如柔軟的水流,飽滿的共鳴震動在體腔中,帶著愁思,卻並不哀傷,也並不高亢搧情,沉穩的充盈著溫和的感性。
大雪紛飛,獨自駕著車前往喪家的路途中,開始了本片的蒼茫的意象,這個意象,很難穿鑿,從這孤獨品嚐生命與生活必須繼續的無奈感開始,到曾經懷有音樂家之夢的回憶,大雪覆蓋一切,前途茫茫,在孤獨中有無言的堅毅,或是徬徨?大雪中筆直的前行道路,暗示自然的無法抗拒,人的渺小,只能接納,卻仍能依據路途中僅有的標示繼續前行的喻示。片子將從冬天的大雪開始,妻子誤解離去之後春天的孤獨,到白鶴展翅飛翔生命回春的意象,鮭魚溯源生命之旅的啟悟,陪伴著他經歷生命中的挫敗在自然中讓時間療癒……。
柔軟的心靈
原先擔任東京樂團裡大提琴手的小林大悟,在樂團解散,賣掉大提琴之後回到家鄉,因為一場誤會而開始了他「納棺師」的工作。從害怕妻子知曉,承受同學鄙夷的眼光,到妻子引以為骯髒棄他而去的孤獨,他都承受了下來,懦弱的性格,無所堅持的態度,脆弱而內向;另一方面,他跟著師傅逐漸領受到喪家的感謝與尊重,讓他領悟到這份職業的深刻意義時,他仍是無言申辯。以本片年輕納棺師的角色甫獲日本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的本木雅弘,演技內斂,以無言抗辯,無奈承受,無辜受誤解,和無能改變處境的姿態,演繹一個內心承受了自童年起父親出走的陰影,一個停頓在遺失父親的記憶中長不大的男孩。直到父親的死訊傳來,他不願前往認屍的拒絕態度,才透露出他內心中那塊石頭的堅硬。一直以來,他總是被動接納生命的結局,抱著對家庭的責任感接下不情願的工作,卻未曾深思外人鄙夷的眼光和妻子對丈夫形象的期待,凡事往肚子裡吞,一副軟脾氣的他,最終,心一軟,回頭作下堅定的決定──前往認屍,為父親送行,一個已記不起面容的父親。
挫折的人生,失敗的音樂家,不體面的職業,心軟的男人,這些處境使小林大悟有著比一般人更難過的人生關卡,但他終究一一克服,最終贏得了所有人的肯定。但過不了的一關,卻是埋藏在記憶深處的童年哀傷──父親出走。幫助他面對這一關去解開這個情結的,卻是曾經誤解他,最後受他感動而認識納棺師價值的妻子;在諒解父親,送他走上來生旅程的同時,幫助自己放下梗在心中的石頭,也是因為小林弱者的柔軟心靈。
心的柔軟堅持不來,卻往往是那些在生活中最無能、最溫吞,也最脆弱、最欠缺一般人所具備的是非與貴賤判斷力的人,最能得到上蒼賦予他們不堅持成見的性格,見證出極為淺顯而雋永的人生道理。小林大悟的溫吞角色成功的詮釋了導演所塑造的一顆柔軟的心。音樂家夢碎的他帶著挫敗的生涯回到故鄉,如同嬰兒回到母親子宮的保護,猶如鮭魚終其一生洄游溯溪的生命之旅,這一趟包含了出生記憶與生命終結的旅程,是需要一顆柔軟的心才能領悟的。
老納棺師的通透世故與冷靜堅定,給予善良的男主角安定的力量,數度在年輕納棺師徘徊抉擇的關鍵時刻發揮了無形的影響力;他的冷眼觀察與自信的等待,不帶表情的面容演來有一種無言的說服力,等待年輕的大悟,慢慢的從心裡澈悟。我覺得這正是本片導演的動人觀點──對青春的耐心等待,因為生命是如此複雜,也如此豐富,無須急切的說服人,一切終將冰消雪融,如冬去春來般明朗透徹。
戲院燈亮之後,不禁想起片中初為納棺師的大悟,看著橋下溯溪而上的鮭魚和隨流而去的魚屍交錯而過,愣愣地自問:「為什麼要這麼累地游回出生地呢?」的那句話。或許答案已無須再說出來,《送行者》的柔軟心靈,凝視逝者身體專注而溫柔的眼神,已讓生命的尊嚴自然地顯現它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