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都市迷人的黑色光影──鐘孟宏的《停車》

就在《海角七號》以親切的人物、熟悉的鄉土與逗趣的幽默，為歷經十餘年產業低潮的台灣電影掀起一道道票房巨浪之後，鐘孟宏即將上映的首部劇情片《停車》讓新電影時期以來漸趨輕淡的國片風格，出現了一抹令人驚艷的台灣都市電影色彩。

以廣告作品起家，去年以紀錄片《醫生》牛刀小試就甚受好評的鐘孟宏，在這部影像風格強烈、敘事觀點詭異、多位主配角演出都相當出色的處女作裡，幾乎是肆無忌憚地在銀幕上展現他以影像說故事的才華，也宣告他將繼侯孝賢、楊德昌、蔡明亮、張作驥等人之後，成為台灣最受國際矚目的新導演。

《停車》是一部劇情難以「簡介」，形式更無法歸類的影片。真要細究的話，影片情節與馬丁史科西斯一九八五年的《下班後》（After Hours）相近，但是它的黑色喜劇形式則在攝影與象徵含義上融合更多的黑色電影元素，讓《停車》在觀影上除了荒謬的趣味外（例如在理髮店髒髒的廁所裡發現洗臉槽裡有個待煮的魚頭），還提供了更多元且深刻的電影意義。

影片在張震所飾演的年輕上班族陳莫因下班太遲，隔日下午在他的小車子裡醒來後展開。他的車小又老舊，顯示他家庭收入並不豐。他與妻子（桂綸鎂）因無法生育，婚姻正瀕臨破碎邊緣，但二人仍試圖挽回。今日是母親節，就在他買完蛋糕急於趕回家與妻子共進晚餐之際，他發現他的車子被併排暫停的車子擋住，於是他走進路旁一座即將被拆除的老舊公寓大樓，試圖找到車主移車。孰料，這樣一個台北或是其他大都會的市民都共有的日常經驗，竟然成為他一夜夢魘的開始：生活在狹窄的辦公間裡，每日面對著電腦螢幕的他，在大樓所敲的每一扇門，都是他陌生的台北陰暗角落。這棟公寓大樓雖然具體存在，但意義上與關錦鵬的《胭脂扣》裡梅艷芳所飾演的女鬼如花一樣，是一個都市在現代化過程中亟欲拋棄，但是陰魂卻不願散去的歷史與懷舊情感。

《停車》最大的觀影樂趣來自鐘孟宏構圖極佳的影像美學，以及掌握得恰到好處的黑色幽默。然而本片也與多數導演的首部劇情片一樣，有太大的野心，與不少突兀但無法割捨的片段。所幸這些片段也是這部處女作力道最生猛的所在。片中那棟老舊的公寓大樓有江湖洗手後開設理髮店的黑道弟兄（高捷），有兒子犯罪被槍決後辛苦扶養孫女的外省籍老先生與他目盲的本省籍太太，還有誘拐大陸東北下崗女子（曾佩瑜）從妓的皮條客（戴立忍），以及與父親從香港到台灣謀發展最後被黑道窮兇討債的裁縫師（杜汶澤）。這些混雜的台北住民同時穿梭在台灣與大陸兩岸，或是在高級國際旅館與偏僻的河岸堤防。近年來，國內由於電影產業環境不良，由輔導金補助的電影，多以青春成長故事為主題。《停車》透過劇情與外景將視角擴大到涵蓋兩岸三地，同時利用一棟公寓喻指台灣現代歷史：從國民黨政府遷台，台灣與香港（自由地區）密切的關連，國內暴力猖獗的社會問題，以致於現今與兩岸複雜的社會關係，是國片令人耳目一新的新都市電影。

從《醫生》到《停車》，「父親」這個角色成為鐘孟宏的電影裡十分鮮明的元素。《醫生》是關於留美外科醫師溫碧謙在兒子疑似自殺後如何走出傷痛的紀錄片。到了《停車》裡，陳莫是一個求子不得的父親，在大樓裡意外發現一位失去父親的小女孩後，他很快就扮演起她的父親角色，提供她所需要的父愛。杜汶澤的裁縫師角色在片中也透過獨白敘說自己跟父親的故事，納豆在片中十分討喜的跟班角色為了勸老大去看醫生也一再提到自己父親致癌的經驗，甚至整部影片最後也是以一個父親即將與小女兒永別前寫給女兒的信結束。儘管在銀幕上鐘孟宏的鏡頭經常將人物放在中心外的位置，強調個人在現代生活空間裡的孤獨本質，儘管他黑色電影的風格經常顯得冷冽疏離，但是這份極可能是源自於他自己身為父親而注入他電影裡的親情元素，讓《停車》依舊保有一份暖色調的情感面向。

《停車》是一部從頭到尾沒有冷場的影片。即便是一個天空或堤岸的遠鏡頭或是一隻在天花板上緩緩爬行的百足蟲馬陸特寫，都令人眼睛為之一亮，感到電影興味十足。影片的配樂也相當獨特，經常出其不意地讓人莞爾。如果《海角七號》是一趟溫馨開懷的下鄉之旅，《停車》就是台北都會的一次夜車漫遊。有點暈，但是驚奇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