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再見有多難—《罪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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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9-18

這一天,安妮卡(Anica Dobra飾演)張開眼睛,發現身邊男人的臥室桌上擺滿了照片,卻沒有一張是她的。儘管男人說:有本人,幹嘛還需要照片?但是安妮卡還是暗自下了決心,要離開這位枕邊的幫派老大、這個日暮西山的黑道幫派,離開這個灰色小鎮。



乍看之下,這似乎是一個女性自覺出走的成長故事,不願再依附於強烈指涉男人權利遊戲的黑道幫派,選擇走自己的路;而結局也非常政治正確地讓女性走出這個灰撲撲的後共產國家,帶著男人的錢。但是,結局象徵性的女性勝利,並無法縫補在這一天所發生的所有心碎。



電影的故事發生在一天之間,從安妮卡睜開眼睛決定出走,到她終於坐上飛機點了一杯睡前酒。在後共產塞爾維亞,說著一口流利俄語的安妮卡似乎沒有太多選擇。塞爾維亞社會中一直存在著人口外移嚴重的問題,年輕人想方設法要離開死氣沉沉的灰色家鄉,雖然遠方的異鄉充滿未知數,但是怎麼樣都比待在「這裡」好。這樣的想法,在台灣看來也不新鮮;《海角七號》中那片美麗的海留不住年輕人,留下或出走,永遠是出外打拼的年輕人心中的掙扎。撇開各自的政治經濟社會脈絡不論,年輕的塞爾維亞導演想說的就是這麼一個普遍的故事,你我一定有聽說過,在這個流動過於便易的世界上某一個角落某一個女子,在離開家鄉前的最後一天,向過去道別的各種姿態。



幫派老大的手下史丹尼(Vuk Kostic飾演)是個溫柔害羞的青年,而幫派老大患有憂鬱症的14歲女兒在高樓邊緣企圖自殺,聽了他溫柔堅定的歌聲後才願意從自我的孤獨牆內伸出手來;嗜酗回憶的過氣歌星母親則必須仰賴他照顧三餐,以及用金錢買舞台讓母親不用被迫於殘酷的現實中清醒。這樣溫柔而堅定的存在,終於在即將來不及之前,為自己的愛情奮力一搏。史丹尼要安妮卡跟他去一些地方,收例行的保護費(這是他的工作)同時,順便細碎地、非刻意地聊起12年前的邂逅、以及10年前愛上她的瞬間。這樣幾乎天真的小弟弟迷戀大姊姊的情節設定,透過瑣碎的細節,以及演員細膩的表演,竟讓我們毫無疑問地目睹了一個註定沒有結局愛情的開端。



是的,在預備離開的這一天,他們墜入愛河。就像片中甜膩濫情的墨西哥情歌不斷唱著『吻我,深深地吻我吧/就好像今晚是最後一夜/吻我,深深地吻我吧/我好怕今夜之後就會失去你』—再多再深的吻,也無法改變離開的事實,正如再膩再甜的歌也無法拯救在灰色小鎮凋零的老人和過氣歌星。雖然安妮卡與史丹尼相約出走,一場場的道別、一幕幕的回憶、以及那些在意的人卻加重了他們的牽絆,出走於是變得不再輕盈灑脫。最終,他們仍選擇走上不同的路,儘管愛的存在確切。



灰色小鎮上唯一色彩鮮明的只有憂鬱少女愛吃的橘子、幫派執行任務時的火與血。對少女而言救命仙丹似的橘子,與豔紅的那把火、那抹血一樣,足以扭轉人生;灰色小鎮在色彩對比之下更顯得黯淡淒寥,那群留下的人好像停留在時代的縫隙中,不曾也不會再前進。片中那首《Besame Mucho》和少女沙發前不停放送的拉丁美洲肥皂劇,則更顯得感情豐富。生活在天氣寒冷、景色單調的貝爾格勒,來自熱帶、濃度過高的情歌和肥皂劇是讓人不致崩潰的抗憂鬱劑,畢竟內心情感再壓抑,始終不曾死去。



安妮卡搭上飛機的那一刻,史丹尼在灰色小鎮迎接他命定的結局,無聲,在飄著雪的夜裡。擅長變魔術的史丹尼,在告別的那一刻告訴安妮卡他即將變一個高難度的魔術,就是讓自己消失。不僅安妮卡摸不著頭緒,觀眾也感到莫名其妙,他明明就還在呀!為什麼說是消失了?此刻的「既在也不在」,呼應了片尾的「既不在也在」。導演設計了幾個故作玄虛的神秘橋段,你可以說是機器的不可靠—像片中那台永遠在奇怪時刻啟動的日曬機—但你也可以將他想成是一個浪漫的承諾。片子從原本緩緩述說的語氣,在結尾處一口氣急轉直下,連續撞擊我們已隨著安妮卡心碎的心,再以餘韻無窮的一個俯瞰鏡頭和安妮卡了然於胸的一句話,留給觀眾無限希望。



想是無望至極,才會出走。然而在出走前感受到這麼多溫暖、這麼多愛,究竟是什麼讓安妮卡非出走不可?這群無法流動、無所成就的人是如此可愛、如此充滿感情,收保護費和放火只是有限的工作選擇其中之一罷了。印記在土地上的回憶無法輕易被抹滅,環形灰色大樓留存共產時代的夢靨,卻也殘留史丹尼對安妮卡的小小愛苗。離開並不容易,但帶著愛,一切簡單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