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罪》(Atone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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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17

電影還沒開始的時候,打字機捲紙的轉軸聲就已經來了,接著鏗鏘的敲印聲把atonement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撞到黑幕上,然後換行。電影還沒開始的時候,它就以聽覺告訴你接下來要看見的故事,背後存在著書寫,看得見的世界那樣真實彷彿可以觸摸,人物的際遇卻隱隱然由著某隻筆劃出文字的手殘酷地操控。



你不能輕易以為眼前的一切都是實在的。那在英國南方盛夏裡如世外桃源的花園別墅,那橫屍遍野兵荒馬亂的北法戰場,那愛恨糾葛的三人心中所埋藏的怨怒與歉疚,終於得以會晤的狹小公寓,以及那相愛之人終於跨越階級與亂世,從此廝守伴遊於海岸木屋的儷影,你不能輕易地相信那些或美麗或殘酷得幾乎使人屏息並且不得不信的畫面。因為,隨時會有伴著鋼琴配樂嘈嘈切切而出的打字,奏響使人不安、緊張的節拍,前來提醒你有人在羅織著一切的敘事。因為,電影一開始你就看見白昂妮(莎柔絲.羅南飾)潔白的稿紙上烙印了The End,故事已然完結,裡頭的角色們沒有人逃得出他們的命運,包括書寫者自己,而這預示著最後我們還要遇見作者的身影,遇見文字所沒有說出的一切殘破的真貌。



這部改編自英國作家伊恩.麥克伊旺(Ian McEwan)同名小說的《贖罪》(Atonement, 2007),用了前半段的篇幅去展開花園裡人們的一天。那是夏季的至熱時刻,人們浸淫在他們此生最初始最純粹也最巔峰的快樂之中而渾然不覺,和平與安逸,純真與愛情都還沒有碎裂崩毀,所有即將爆發的情慾、邪念、誤解與報復都還隱匿在酷暑的高溫裡。沒有人知道庭院的各個角落正在發生著的事情,很快就要使他們的一生,顛沛流離。



幸福之始的早晨,十三歲的白昂妮興沖沖地寫完她的第一齣劇本,是關於阿拉貝拉與愛人私奔的愛情故事,預備獻給返家的哥哥里昂。里昂此行還帶了一位高傲、有些心術不正的企業家朋友馬歇爾到家中作客。不願意乖乖配合排戲的表姊弟散去後,白昂妮在樓上注意到窗外嗡嗡作響的蜂,意外在視線裡驚見姐姐西西莉亞(凱拉奈莉飾)在水池邊對著似乎在指使著什麼的僕人之子羅比脫去外衣,再回神只見姐姐自池水而出,濕淋淋的襯衣貼身透明宛若她赤身露體、一絲不掛。大受震撼的白昂妮以為她看穿了羅比,她一直以來暗戀的男人竟是衣冠禽獸,是引誘西西莉亞放浪形骸的壞胚子。



突然白昂妮向玻璃拍去,趕走惱人的蜂鳴,關上窗戶,電影裡的時間瞬間倒回她還沒看見那幕駭人畫面以前,同樣的事件,不同的鏡頭觀點,從頭再展演一次。西西莉亞抱著一束迎接客人的鮮花自林間奔回屋裡,佐以名貴瓷瓶,看見羅比就坐在屋外,便故意捧著花與瓶經過、和他交談。在池邊羅比伸手搶花瓶要替她裝水,卻不慎扯破瓷器的脖子,她遂寬衣入池取出碎片,西西莉亞在羅比面前幾乎衣不蔽體的意外剎那,兩人間長久壓抑的愛意也頓時赤裸了。羅比禮貌地別過頭去閉上眼睛,西西莉亞慌忙穿好衣服匆匆離去。原來那不是什麼低級的性遊戲,而是他們自己也始料未及的情感曝光。



然後影片重新接回白昂妮關上窗戶的時候,她映在玻璃窗上驚恐疑惑的眼神,突然朝向鏡頭,直視螢幕外的觀眾,彷彿在質問著我們要相信哪個觀點。當初我們站在白昂妮的高度看見她眼下的情景,不也一度詫異於那兩人的逾矩?也許他們之間藏著骯髒、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那關鍵的一天裡,西西莉亞與羅比三個重要的關係轉折──西西莉亞的赤裸、羅比誤遞的信、兩人終於親密接觸──都透過這種重演的手法呈現了兩次,我們先是看見白昂妮在距離外,僅僅游移於事件表面,一知半解地意識到的版本,然後才看見事物核心、底層,唯有身歷其境的兩人能清楚明白的完整真相。羅比要給西西莉亞的信有兩個版本:字眼淫穢宣洩愛慾的,以及措詞規矩真誠致歉的。羅比與西西莉亞在藏書室裡衣衫不整也有兩個版本:羅比性侵犯了西西莉亞,或者男女之間兩情相悅、秘密幽會。



麥克伊旺的小說改編成電影後,雙重觀點的拍攝剪接似乎保留了觀眾同時做為一名小說讀者的全知立場,另一方面也進而利用影像本身的曖昧與歧義性,對於我們習以為常的絕對真實提出反詰。真實它是那麼難以被目睹,雙眼能夠捕捉的永遠只是世界的一小部份,其中暫時的表面狀態,人事物根據它們被觀看的角度、被聽到或不被聽到的聲音和話語,根據它們被掌握的前後脈絡和各種細節,不斷改變、發展著它們與其他人事物的關連、秩序與意義。



但白昂妮當時還太過年輕、無知,她不會明白這些,憑藉著擅長文字創作的敏感心靈和對於現實世界似懂非懂的想像,自以為是地懷著剷奸除惡和報復的心態,刻意說謊指控她眼中墮落敗德的羅比是當晚強暴她表姐的人,陷羅比入獄、被遣往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場,從此揭開了電影後半段充滿磨難、痛苦和動盪的,三個人再無法自缺憾回到完美的悲慘餘生。五年後,為了懺悔自己犯下的滔天大錯,她放棄讀大學的機會,和西西莉亞一樣到倫敦做一名照顧傷兵的護士。她眼睜睜看著頭顱削去半邊、腦髓裸露的士兵貧弱地死去,鮮血淋漓、命在旦夕的軍人們紛紛被送來此處,斷肢殘體、慘絕人寰的煉獄景象彷彿沒有盡頭。她的雙手、臉頰都沾染了血腥,每一個淒涼躺著靜待死亡的人,彷彿都提醒著她,使她看見遭她一手推入火坑的羅比是如何地創痛,她只能拿著鐵刷奮力清洗自己難再潔淨的血手。



然而不到最後,我們不會知道白昂妮真正的贖罪其實並不在於她投身醫護為國奉獻,或者她鼓起勇氣與良知前去請求姐姐原諒的沉重步伐,她真正的贖罪在她反覆增刪並改寫現實的,每一聲敲印都在靈魂留下烙痕的文字中。她曾經寫下了沒有人在乎,也沒有機會被搬演出來的劇本,然而從那天開始,她就註定要一生寫著她的第一部,也是最後一部的故事,讓她辣手拆散的一對戀人站在心中的戲台上,擁有他們應得而遲來的幸福。



《贖罪》和麥克伊旺上一部的小說改編電影作品《紅氣球之戀》(Enduring Love, 2006)一樣,主題都圍繞著某種終生揮之不去的悔恨情境,原來人活著是那麼難,不能挽救他人免於死亡,也不能挽救自己免於罪孽。不過,較之於《紅氣球之戀》或同樣是導演喬懷特(Joe Wright)改編文學名著的《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 2005),《贖罪》都更顯出色的部分在於聲音的處理,極為謹慎地、細膩地調配佈局著畫內音以及畫外的配樂,成就這部電影的精粹。



每當白昂妮於建築物內快步、趕赴她任務前往之處,便會出現疾奏的琴鍵與琴弦夾帶著越漸緊湊的敲字聲,彷彿將要降臨在她身上的事是那樣來勢洶洶,當她終於抵達、完成了目的的時候,配樂也同時臻至高潮,嘎然而止;並且,無所不在的敲字聲也幫助電影用一種很隱諱的方式去表明它保留了原著中,書寫者論其書寫的後設框架。不能說是音樂搭配得精妙,而是那些音與樂本身就是人物精神狀態的化現。當白昂妮驚詫地目睹水池邊的事,世界突然安靜下來,那不是因為蜂已經離開,而是她倍受衝擊的心使她什麼都聽不見,直至事件從她眼前結束,再次回到聽覺中的惱人蜂聲,其實並不在窗外,它來自於自己浮躁不堪的內心。所以,剛整理好花束的西西莉亞倚著桌邊思索著,心緒一轉,手指勾動,便有清亮的鋼琴高音。所以,心心念念要活下來,回到愛人身邊的羅比,在法國戰地的荒野與屍堆間跋涉、奔往鄧寇克大撤退之海岸的沿途,常有低沉哀婉的樂章。



羅比終於趕到那片萬頭鑽動的、騷亂的海岸時,長達五分鐘一鏡到底的long take之中,羅比因歸鄉之日遙遙無期而只能漫無目的行走著,四處瀏覽那無邊無際的末日圖景:槍響與應聲倒地的馬兒,士兵在身後奔竄的踏步聲,破船爛艦上男人們對遠方的女人瘋狂呼喊著我要回家了,然後是背景裡淒美如訴的悠揚樂音,打架的人在地上翻滾、辱罵,涼亭裡一群軍人面海歌頌著上帝與和平的美麗,純淨、誠懇、穿透雲宵的歌聲幾乎像是天使般動人,在其他地方還有人騎馬狂歡,有人玩著旋轉木馬,戰車一台台被敲毀、冒出熱氣。隨著那些畫面,各種聲音也先後次第地進入、打擾了他的意識,然後又逐一退出。這五分鐘長鏡頭裡,固然因為有規模龐大且人事時皆精準到位的場面調度而顯得逼真、精采,但那些接連淡入淡出的各種聲音更是幫助觀眾參與漫遊、體會羅比眼中世界的重要元素,然而那些聲音卻也同時洩露了畫面的虛幻,真實的兵馬倥傯之地,所有的聲響都應該是混雜交疊,不該是井然有序地由人聽辨。



電影後半部來回切換於羅比身處的法國與西西莉亞和白昂尼先後來到的倫敦之間,幾乎不再有大幅度的劇情發展,有的只是一些虛幻如夢的片段與樂音。相愛而不得相見的人,跨越時空的距離,呼喚、回應著彼此。犯錯而不得饒恕之人,經由述說默默地彌補。人生原來是那麼悽楚,一切的戀慕、罪惡、懺悔與贖罪都在想像之中進行,沒有人能夠區分真實與幻想,因此也不能擺脫傷害與被傷害。如果不是透過假想,償贖便沒有可能,也因為只能透過假想,誰也不知道救贖,它是不是真實地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