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小鋼琴家》(For Horowi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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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0-18

如果你曾經被《幸福的三丁目》感動得流淚不止,那麼請你在進戲院前還是備好一整包衛生紙再入席迎戰《我的小小鋼琴家》(For Horowitz)那股引發淚水潮汐的強烈情緒張力。



《我》是關於無法一圓鋼琴家美夢的女老師智秀,遇上一個身世淒零個性乖戾卻擁有驚人音樂天賦的小孩京文,在相處中逐漸從厭惡、摻雜著利用心態的教琴到純粹無私的愛,那樣一個溫馨的故事。雖然乍聽之下並不算是特別的情節安排,三丁目裡一樣也有一對情同父子的中年男子與男童(前者無法成為偉大作家,後者無家可歸卻喜愛寫作),但《我》沒有那種一時因故分離最後卻又跌跌撞撞哭著奔回對方懷抱的誇張式甜膩收尾。它以細緻的漸近的情感鋪陳、簡明凝聚沒有冗贅枝節的敘事、流暢的剪接以及能夠代替語言深刻傳達內心感情並且拉出劇情起伏與高潮的動人琴音,來撼動、開啟觀眾的心扉,以致於我在重看第二次的時候,雖然已經知道劇情卻還是無法自抑地在相同的轉折點,一張接著一張地抽起面紙來。



影片的開始是在一處廢墟般的樓房裡,躲在這裡玩耍的京文與前來看房子的智秀先後站在蒙塵壞棄的鋼琴前,伸出他們的食指,去敲那重重的瘖啞的琴鍵,然後智秀說如果她的夢想實現了,她就可以到世界各地巡迴演奏鋼琴。其實,京文就與她站在同樣的位置上,並不僅僅只是在一架鋼琴之前,而是站在一個成為鋼琴家的可能性之前,儘管那孩子還太年幼並不懂得這樣的雄心壯志。同樣是展開雙手擁抱了音樂,兩人截然不同的際遇與結果構成了鮮明也有些令人喟嘆的對比。



智秀的家人散盡千金讓她從小一路學習琴藝,但還是沒能夠讓她出國深造,眼睜睜看著曾經與她同班的同學們旅居國外或當上教授,一個個都比她更有成就,而她卻只能落魄地在一個沒有什麼文化氣息的小鎮教著生意冷清的兒童鋼琴,幾乎險些不能支撐自己的生活開銷。反觀京文,雖年幼,卻只需要幾個月的時間就能從無到有地學會其他兒童得花上數年才能掌握的功力,在家庭音樂會裡技驚全場,贏得本國外國音樂家們的青睞,並且順遂地(過程如何就留給觀眾們自己發現)成為智秀想成為的那種人。



儘管最後看到這樣一個血液裡流動著音符的小孩得以將他的天份發揮得淋漓盡致,沒有枉費智秀最初的煞費苦心,相當令人欣慰與感動,但同時也令人不得不去思考這番鋼琴夢背後的殘酷面:要成為一個鋼琴家究竟要付出多少代價?是傾家蕩產生活潦倒?是滴水不進鎮日苦練?還是僅僅取決於一個人是不是音樂神童,取決於有沒有人能發掘他?智秀終究只能是一個平凡的鋼琴老師,而電影對於京文後來如何練就彈琴神功也完全略過不做交代,似乎讓鋼琴夢的實現與破滅都落入一種宿命論的色調之中。



有論者說京文對於音樂其實是可有可無的,但我倒覺得在這部電影裡,無論是溫柔美麗的老師,還是能夠代替文字訴說心聲的鋼琴,兩者都是京文某種形式上的母親,對於能夠用琴鍵與音符描述各種令他心喜的事物如松鼠、流水、鴨子、樹葉等等的京文來說,音樂自然在他的生命中,對他而言真正可有可無的是那些爭名逐利的鋼琴比賽,就像俄國浪漫派鋼琴家霍洛維茲一樣,不在乎那些沽名釣譽的形式,只專心追求音樂最純粹的本質。



京文的親生母親也是一位彈鋼琴的美麗女子,但不幸在他四歲時死於車禍,這成為他內心最深的創傷。從此他追尋著母親的印象,沿著各種鋼琴的符號按圖索驥,終於闖進智秀的世界。智秀教他學會如何用手指說出「母親的語言」,她對他的照顧與投注也讓他重新浸淫於母愛的溫暖,於是一個原本極度沉默讓人誤以為是啞巴的憂鬱孩子,終於有了笑容、開口說話。在陽光柔媚的遊樂園裡,他像從前牽著媽媽一樣牽了智秀的手,在很傷心的時候抱著智秀呢喃喊著媽媽。後來兩人必須分離時,智秀痛苦卻強忍按耐的神情也像一位為了給孩子更好的未來而不得不割愛讓他離開的心碎母親。



京文與老師之間深邃如母子的情感連結,正好重現了教育的核心本質,真正的教與學,並不僅僅只是把知識技能交到某人手上如此而已,更多時候,它的意義在於成熟生命對於另一個稚嫩生命的貼近、認識、關懷與影響,就如同父母對待他們的孩子,許多將教學視為機械化工程的教育者也許可以藉此反思,如果你不能明白另一個人心,你如何讓他明白你所明白的事理?如果你不能降下來和他站在一樣的高度,你如何讓他看見你所能看見的世界呢?當長大成人的京文,戴著智秀當年從手上拔下來送給他作為紀念的K金戒指,彈奏著氣勢磅礡的Rachmaninoff Piano Concerto No.2與代表著智秀的鋼琴夢的Schumann Traumerei(夢幻曲),彷彿是智秀這位亦師亦母的角色創生給他音樂的生命,讓他以這樣的方式登台到這個世界,也彷彿他是智秀生命的延續,替智秀完成她無能成就的夢想。一個人一生如果能夠遇見這樣一位老師/母親,或者學生/孩子,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