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十里迷霧的《紅路》──關於負罪、原諒與事物的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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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14

首先我必須針對《紅路》這部電影的宣傳用字做某些修正。它確實是一部由奧斯卡金像獎導演安德莉雅‧阿諾德(Andrea Arnold),為「先驅團體」(The Advance Party)電影計畫完成的逗馬(Dogma)藝術電影,大膽挑戰為俗套所拘束的現代電影;但是,那些期待著電影裡的監視系統可以暴露各種「光怪陸離」奇觀的,或者那些渴望從這部號稱「驚悚懸疑」的電影得到感官刺激的觀眾們,在出戲院的時候,可能會大失所望,在出戲院以前,困倦不堪。因為,《紅路》要呈現的並不是個人如何對抗天羅地網地侵犯隱私的監視監聽網絡,如何從中脫逃並反敗為勝的驚險劇情,例如《全民公敵》(Enemy of the State);它也不像溫德斯的《暴力啟示錄》(The End of Violence)那樣哲學式地剖析監視系統背後潛在的陰謀操弄與電影表演工業兩者之間的關係。



事實上,所謂的「驚悚懸疑」指的是觀眾在電影的前二分之一,甚至前三分之二的長度,都一直身處於十里迷霧當中,不曉得它到底在演什麼。我們只看到女主角賈姬(Jakie)執勤時,專注凝視著整片的電視牆,有行人溜狗,有女清潔員在室內唱歌跳舞,有少年徘徊、滋事,她在那密閉黑暗的空間裡,不是對著螢幕裡有趣的事發笑,就是拿起電話隨時通報緊急狀況。然後,我們看到她下班總是偷偷挾帶幾捲錄影帶,回到獨自居住的家中,繼續檢閱各種錄下的畫面。她出席親友的婚禮時,與一位名為Alfred的老年男子的眼神際會、短暫談話,都顯得他們的關係有些緊張、疏離,他說她從前蓄著長髮的時候比較快樂,她則說她還沒有辦法放下。終於,某日她在閉路畫面上看見一個中年男子克萊德(Clyde),霎時神色驚恐,無法自抑地抽起一度戒除的香菸,夜半從噩夢中驚醒。



至此,我們除了一個代表噩夢的尖銳煞車聲、一張克萊德被判入獄十年的報紙封面之外,無法得知她為何剪了一頭清湯掛麵的短髮,一身黑衣的裝扮,不斷地抽菸,舉措間總是流露著某種無法釋懷,彷彿她是在嚴守著精神上的活寡,所有情慾都被被壓抑扼除一如她剪棄的頭髮,與已婚同事間的性行為也如同例行公事一般毫無樂趣。我們也不明白,她為何得如此執迷地緊緊盯著錄像,鍥而不捨地一再跟蹤、接近克萊德,甚至與他發生肉體關係只為陷害他再次入獄。一直到了電影結束前的最後十幾分鐘,謎樣的真相才揭開面紗,她抱著女兒的遺物痛哭、道歉,第一次她終於能夠坦承面對自己心中的負咎,當年是她情緒失控地要求家人滾出她的視線讓她休息,外出的丈夫和女兒於是遭遇了那場致命的車禍,而當時肇事的駕駛正是克萊德。電影前段那些令人不解的沉寂畫面,背後原來暗藏著一樁多年的秘密創痛,表面上,賈姬點的是菸,其實抽的都是她心裡的千瘡百孔。



關於那些被奪去的生命,在賈姬與克萊德之間,並沒有誰是真正的兇手,遺留下來的只是人性的脆弱,她因怯於面對自己的缺失與傷痛,所以把責任與罪孽交給他人來揹負、承擔,使自己孤立在那些電視牆的背後,與世界和生活都斷絕了真實的接觸。而關於監視錄像的道德爭議,安德莉雅‧阿諾德採取的是一種較為溫和中立的態度,縱然賈姬因過於專注地監視克萊德而錯過了挽救一名女孩免於刺殺的時機,縱然賈姬總是把歸屬於公領域的錄影帶違法帶回私領域,但也正是遭她公器私用的影帶,讓她看見了克萊德多年不曾謀面的女兒就在他被警方逮捕後上門前來尋找生父未果,也讓她頓悟了克萊德其實和她一樣也是可憐的受害者,讓一場意外剝奪了家庭的溫暖與愛,所以她能夠原諒,並且幫助對方抓住那一度因不在場而險些錯失的團聚時刻。



最後,關於《紅路》這種十里迷霧式(甚或令人失去耐心的)的故事鋪展,觀眾們可以試著換一個立場看待,藏在這部電影背後的其實是一個極具企圖的反思與詰問。當賈姬瘋狂地透過螢幕監視、盯睄克萊德的生活起居時,她看到的是他與女人到處調情甚至在草叢做愛、拖回一棵倒塌的樹木,然後與看起來似乎也有些不務正業的朋友去撿別人不要的沙發、買酒開派對,這些事怎麼看似乎都顯得有些可疑、奇怪,克萊德好像真有可能是個惡棍,但當賈姬來到克萊德的家中,事實證明樹木是克萊德做雕刻藝術的材料,撿沙發只是因為他們窮得沒有錢買一組新的,他們有心正正當當地從事鎖匠事業並且把電話號碼漆在車殼,只不過沒什麼生意上門,而且,克萊德也不會在女方無意願的情況下侵犯對方的身體,在調情與做愛的過程中他比常人還體貼、溫柔。因此,究竟那些影像可以讓賈姬看到什麼?那一格一格的螢幕真的能夠讓人的罪惡或清白都方正不苟地徹底顯像嗎?還是早在那之前她的雙眼早就已經掛上了有色的眼鏡,塗染、扭曲了事物的面貌?又,在電影院裡巨大屏幕面前的我們,就席而坐的那一刻,又是如何習慣性地預先配帶了某種立場?以致於當現代電影那種通俗明確的劇情方向被抽掉的時候,對著涵義曖昧的影像,我們才如此地不適與不耐。



我必須承認,這部片我先後看了兩次,也在中途不小心睡了兩次,但在第二次重看的過程中,我發現了許多微小的精緻的安排,得到了一般影片沒有提供的樂趣,特別是因為這部電影極其地安靜(註一)、純粹,沒有聽覺的噪音與故事的雜質會干擾我的眼睛。



註一:因「逗馬運動」為傳達對現代電影的反動,聲音影像不能分離是其中的信條之一,所以本片沒有一般電影所充斥的後製配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