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聽風暴》-在政治、藝術與愛情的角力之間,一切的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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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3-01

甫獲七項德國電影獎(最佳影片、導演、製作、男主角、男配角、劇本、攝影)由佛洛李安˙漢克˙馮˙唐納斯馬克(Florian Henckel von Donnersmarck)編導的《竊聽風暴》(The Lives of Others)剛又奪下本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同樣都在動盪政局下細看個人遭遇,本片使我想起《戰地情人》裡跨越種族岐視的鴻溝而挽救了波蘭鋼琴師的德國軍官,但並不僅僅只是關於個人如何在生與死的一線之隔當中擺盪掙扎,《竊聽風暴》尤其巧妙地在二次大戰後東西德分裂為民主與集權的框架裡,擺進了人心在各種力量維度之間的幽微拉鋸,劇情的主線固然是圍繞在情報特工衛斯勒(歐路奇˙莫赫Ulrich Muhe飾)如何在東德高層漢普部長為伺機奪取美人而指示的竊聽計畫中監視劇作家德瑞曼(薩巴斯汀˙柯吉Sebastian Koch飾)與其名伶女友西蘭(馬蒂娜˙吉黛克Martina Gedeck飾),然而四人的關係實則寓示了衛斯勒所擁有的一顆游移於善惡兩界的凡人之心,如何在部長所代表的政治權勢、劇作家象徵的藝術能量與名伶身上流洩的情愛慾望之間拉扯、煎熬,換句話說,故事雖然是由一場竊聽計畫串起的,但真正的風暴乃存在於政治、藝術與愛情的角力之間。



真正殘酷卻又令人不得不直視的現實是,在斯塔西(Stasi)天羅地網般深入人民生活所有孔隙的國家情報體系裡,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走多遠,總在自以為能隨心所欲之時赫然發覺一切都已經來到了極限。看似能夠呼風喚雨的政要說穿了不過也只是個空虛寂寞的老頭,寬裕的住所沒有一絲家庭生活的溫暖只有冰冷與孤獨的氣味(從衛斯勒那過分肅淨蒼白的居處推想整個東德成千上萬個特工與層級更高者,生活於此種共產主義徹底滲透整治過幾乎使人窒息的處所),當欲望漲潮,也唯有臃腫不堪視錢如命的粗野流鶯(對於衛斯勒而言),或者不可能舒服的座車空間內威逼脅迫的一廂情願的短暫性愛(對於漢普而言)成為別無選擇的出口。在燈輝迷離的晚宴上,德瑞曼與西蘭這對才子佳人翩翩起舞,耳畔私語不絕,儷人眼裡以彼此的才華與美麗為柴薪所燃燒的熾熱愛意,怕是天下間的尋常戀人都要相形遜色,只是,愛情終究沒有那麼偉大,一度深深喟嘆「你認為我會去傷害一個愛我勝過於愛他自己性命的人嗎?」的西蘭,最終仍究敵不過她心中那點對於舞台與明星身份的貪戀,而辣手摧毀她曾經決心捍衛的愛,葬送了自己(包括靈魂也包括生命),至於德瑞曼,雖能執筆如刀,尖銳地揭露共產統治的醜陋面,他終究沒有力量能夠在炎涼的局勢裡保住自己所愛的女人,他雖能以奏洩動人琴聲(曲名為「給好人的奏鳴曲」)的指尖點化衛斯勒內心冰封已久的善面,但若不是這位好人實在太好,好到一種寧願犧牲自己來保住一位劇作家的藝術與正義,早在他那本《給好人的奏鳴曲》(用以感謝衛斯勒過去暗地的幫助)出版以前,或在他那篇關於東德自殺現象的評論發表以前,德瑞曼就已經成另一個雅斯卡(一個自殺身亡的東德導演)冤死於長年的政治迫害和打壓之下了。



衛斯勒這位《竊聽風暴》裡的靈魂人物,在歐路奇˙莫赫出神入化的影帝功力之下被詮釋得活靈活現且觸動人心。他既是電影一開場時那位表情冷酷似與人間哀樂絕緣的特工,出入於審問與授課廳之間,一面毫不留情地從瀕臨崩潰的人犯淌淚的眼眶與顫抖的雙唇間盤拷出難以脫口的情資與至深的苦痛,一面冷靜(甚或冷血)地講述分析各種無所不用其極的拷問計策。然而,他也一路伴隨著德瑞曼與西蘭去體受共產統治下的情侶所可能經歷的各種難題、折磨以及短暫稀薄的甜蜜。西蘭遭漢普污辱的夜裡,戴著監聽器的衛斯勒在線路的另一頭竟也伸出雙臂擺出與德瑞曼一樣的擁姿,彷彿他就在德瑞曼那個位置緊緊抱著脆弱無助的西蘭;西蘭將要赴漢普之約的夜裡,衛斯勒的臉上也盡是苦苦哀求的神情,彷彿西蘭一旦離開,所有的背棄與孤獨都要降臨到他自己的身上。極權政府所架設的監聽管線雖然赤裸了個人隱私,但也因此提供了一種既間接又直接的方式,讓衛斯勒得以進入對他而言前所未有的生活,同時明白了過去他被剝奪的以及他真正渴望的-慾望,自由,自我,從此以後,他開始有了人性與情感,在德瑞曼為雅斯卡彈奏鋼琴時,他頭一次流下溫淚並懂得哀傷,在書店買下德瑞曼剛出版的寫給HGW XX的書(HGW XX即是衛斯勒在竊聽計畫中使用的代號),他頭一次揚起微笑的嘴角並懂得某種跨越距離的友愛。



柏林圍牆是這樣倒了。衛斯勒(以及所有共產主義信仰者)內裡那道鐵石僵硬的心牆也這樣倒了。HGW回歸到一個平凡的送信差。勇士(德瑞曼的代號)回歸到一個能夠書寫肺腑的作者。漢普回歸到一個台下深深感觸的聽眾-深深想念西蘭的聽眾。在這樣的時刻,天真孩童口中所謂的秘密警察等同「壞人」,德瑞曼屢屢感念的「好人」(無論是死去的雅斯卡或是默默付出的衛斯勒),都不再能簡略而武斷地劃分定義了,唯有那些曾經有過的美麗與愛,值得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