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愛聖彼得堡》(The Stroll):一座衛星城市,一場外太空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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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2-08

一、發射到外太空的俄羅斯衛星城市



電影的第一個鏡頭有如一幕附魔者的心象投影:畫面上是一片流光,旋轉、映射、漂浮、流洩。我們很難立刻指認出來這是一座城市,尤其是「聖彼得堡」──難道我們對於俄羅斯的印象不是嚴冬裡皚雪冰封的沉重世界、或者是陰暗地下室中癲癇發作而向地心引力仆倒的受侮辱者?其實,螢幕上特寫了一輛梭巡疾行於聖彼得堡街區的汽車;令人為之神迷的開場影像,其實是車窗玻璃上映照了兩側樓房大廈電光石火、河流潺潺般的五光十色。如此的影像反而令人產生了幻覺:這彷彿一艘太空梭,緩慢地漂浮、航行在地球表面和大氣層之間的真空;球體的圓弧稜線、遠方一簇簇星群、以及曳尾而過的流星,紛紛滑過了太空船那一面通體平坦、光滑、細緻的金屬艙身。導演Aleksei Uchitel嫻熟流暢的攝影機運動、巧妙的鏡位設置、以及引人錯覺的特寫,居然在電影的第一個鏡頭之中,就讓一座迄今三百年歷史悠久的鈍重城市,於轉瞬之間幻化為一架彷彿正隨著華爾滋而迴旋起舞的輕盈太空船。



一九五七年四月三日,冷戰對峙中的蘇俄發射了世界上第一枚人造衛星:Sputinik一號。一七0三年,彼得大帝在波羅地海沿畔、涅瓦河口的一片沼澤地上,憑藉著帝國意志建立了一座城市:Saint Petersburg。然而,這終究是一座於沼澤之上載浮載沉的城市,凝滯流動、幾乎無根浮游,一座航行之城,在漫長黑暗一如太空銀河般蒼茫遼遠的俄羅斯黑土上,閃爍著一星耀眼的光芒;於是我們從第一個鏡頭就如此被離心、拋入了一種無重力狀態,既像順流而去、亦如飛向太空。



二、聖彼得堡:一座沼澤上的城市



令人錯愕地,緊接著太空魅影般的失重影像,手機來電的音頻雜訊扭曲了畫面,將我們硬生生拉向地面 ─ 這是資本主義化的今日聖彼得堡,建城三百年的紀念慶典即將熱鬧展開,召喚著蜂湧而來的遊人旅客。一位美麗女子觀光客歐雅(Olya)正要開始她的走馬看花,招蜂引蝶的她旋即被年輕男子亞洛夏(Alyosha)趨前搭訕,繼之他的好友派堤亞(Petya)也加入旅程;青春無敵的紅男綠女,自此開始了一整天於聖彼得堡的徒步漫遊。



這一連串男女之間的邂逅搭訕、調情罵俏、傾訴衷曲、爭風吃醋,一切顯得如此雀躍輕盈,有一種春日遊園的俏皮輕快,似乎可以擺脫、跳出聖彼得堡三百年以來由時光所沉澱、積累的層層歷史之岩:聖彼得堡不再是彼得大帝銳意部署、固若金湯的防禦工事,不再是俄羅斯西化/現代化運動的歷史轉折里程碑,也不再是推翻沙皇帝制、代表人民力量的十月大革命的象徵城市 ─ ─ 這僅僅是一座遊園之城,二男一女在這個空間之中追逐、奔跑、閒晃、漫遊,絲毫不受歷史澱積的牽絆。而隨著男女不止步地往前飛奔,反而疾速後退了的那些承載著厚重宗教、政治、歷史意義的古蹟建築物,諸如喀山大教堂、伊薩基輔大教堂、宮殿廣場、青銅騎士廣場、冬宮等等,似乎變成了當代消費主義典型的「觀光景點」。更有甚者,曾經代表了觀光客的相片或快照影像模式,也被捨棄了─ 要拍攝一張紀念相片,至少還帶有一些駐足躊躇、選景框取的餘裕和心思。然而此時取而代之的,卻正好是電影的影像模式:速度感、瀏覽、浮光掠影、轉瞬即逝。至於這些巴洛克和古典主義式建築物的沉穩、厚重、堅硬,也在輕快的腳步和輕脆的跫音之中,轉為零碎微小的流星光點。



整部電影即是跟隨著此二男一女的腳步和路線,如片名「The Stroll」所示,浮光掠影式地遊覽了一趟聖彼得堡。然而,手持攝影機的流線型運動、以及一鏡到底的(幻覺)鏡頭,一方面在內容上與主角們年輕氣息的生氣煥發相互唱和,一方面也在影像上使得此趟遊城確實成為一部電影,但這種內容與形式,卻彷彿也恰好呼應了街區舖石道路底下那一片古老沼澤的潛藏伏流,有時劇烈起伏、有時和緩漣漪,充滿了令人目眩神迷的搖晃與撼動。這一片地底沼澤,則在片中的鑽井工人一幕中露頭出來,也在島嶼、橋樑、和涅瓦河渠道之間,蕩漾著迴光。



三、創世紀 ( Russian Ark)和逗馬(Dogma)



一鏡到底的電影形式,不禁令人想起千禧年初始另外一部打破觀眾刻板印象的俄國電影:蘇古諾夫的《創世紀》(Russian Ark)。蘇古諾夫在聖彼得堡舉世聞名、名列世界四大博物館之一的冬宮(恰好也是本片的景點之一),以令人嘆為觀止九十分鐘一氣呵成的影像,在藝術品展示間和歷史時空的交錯之中,迴溯了俄羅斯的歷史之河。異曲同工的,Aleksei Uchitel則是乾脆逕直把聖彼得堡這座古老城市轉化成一座博物館,各幢建築物於是也彷彿變成各式各色的藝術珍品。此外,蘇古諾夫的鏡頭有沉穩、寧謐的氣質,姿態是輕手輕腳、如履薄冰的,一方面好像對這些由歷史之流篩揀而生的藝術品懷有一種屏氣凝神的讚歎與敬意,一方面又像是唯恐那些沉睡潛伏的歷史魂靈下一刻就被攪擾驚醒,或者一如片名「創世紀」般充滿了對於起源和神祇的宗教敬畏,有如在一場儀式中重演那些天啟(或者附魔?)的時刻。然而,同樣是打破蘇維埃蒙太奇的傳統、改採較為寫實取向的長鏡頭,Aleksei Uchitel的長鏡頭運動中反而更加強調「手持攝影」的特質,不穩定、搖晃、偶然性和機遇、令人暈眩……這似乎更接近於北歐「逗馬宣言」(Dogma 95)所欲施加給觀眾的激情(pathos)。逗馬運動是針對好萊塢古典模式所提出的、有如十誡般的顛覆性宣言和實踐,叛逆之目標乃是藉由一種刻意去搖撼、模糊化、甚至瓦解拆除那一些既有的形式框架和共識成規,( 因此我們不免感到了一種離心、渙散的暈眩感 ) ,以這種粗瀝的形式進而得以逼視現實,或者強制觀眾去承受現實的逆襲 ─ 同時,逗馬電影也總是在講述一些殘忍、冷酷、赤裸的故事。反觀《狂愛聖彼得堡》,手持攝影的形式即使令人暈眩,但卻更像是一種小酒微醺,事實上帶有一種將現實轉化成(愛情)神話的傾向與企圖,聖彼得堡的崢嶸歷史和地景,在圓舞曲般手持運鏡中反而被柔化、醞釀成為一曲心醉神迷的戀歌小調。同樣是一種神話化的轉換,如果《創世紀》是一首長篇史詩,那麼《狂愛聖彼得堡》則是一首情詩十四行。



四、新的和舊的,還有正在發生的:永遠「施工中」的城市(與愛情)



再怎麼動聽的戀曲總有走調和雜音,一座城市有巍峨的教堂尖頂,就有地底下無神論者的墓穴,有幾分光亮,就有幾分暗影。Olya一路上不停被未婚夫的手機來電打斷,Alyosha和Petya這一對昔日的哥倆好同時愛上一個女人因而友誼產生裂隙,甚至戲稱來一場決鬥(詩人普希金就在聖彼得堡為了愛情與人決鬥而身亡)。一行人登上了喀山大教堂,她卻突然暈眩倒地,難道就因為她正是片中教堂執事(或者導覽人員?)口中的無神論者嗎?流浪的吉普賽人帶來了鮮花與祝福,卻暗中帶走了錢包、信任、以及對於城市的一切美好想像。三人在背光的、較為冷暗的後街上追逐那些欺騙者和竊賊;但粗心而失落的事物往往一去不返,三角戀情中最緊繃的一根絃鏗然斷裂。事實上,向陽、發光的那一面的城市圖景中,那些不搭調的、不和諧的線條,其實早就已經在片中時不時閃現入鏡:工地圍籬佈上的綠色隔網、支撐教堂古典廊柱的鷹架模板、遠處的起重器和推土機、戴著安全帽的工人……這個城市處於「施工中」的過渡狀態:此地必須修葺、彼處需要重建,剷除和新添攜手並進,填補和挖鑿遙相呼應。而片中正在發生中的、大寫「進行式」的愛情故事,宛如一座城市在新與舊之間、傳統與現代之間,那一場永遠不曾(也不會)止歇的齟齬,充滿了想像、承諾、欺騙、妥協、計算、機巧、推翻、修補。在如此變動不居、迅速旋轉、失去重力的當代世界中,愛情以及城市所共有的「施工中」的狀態,不會只是一種暫時的過渡狀態,反而是一種宿命:這裡新建落成了,那裡卻壞朽坍塌了;這邊才剛「現代化」,那廂卻已過時而成為傳統;如果這趟漫遊是一枚最先進的衛星船,那麼環顧四週的星光點點,其實都是遙遠光年之外的死滅星體最後的一束光芒。



五、日出之前日落之後:飛一般的愛情小說



隨著夜幕低垂,一場似乎要澆熄所有熱情的滂沱大雨過後,浪漫糾葛的愛情故事也隨著城市夜空的瀰漫以及華燈初上,而開始顯露出它冷硬、刺眼、足以戳破想像帷幕的真實原貌。Olya最後以第三個男人的未婚妻身份重新登場(披垂的濡濕長髮、昂貴華麗的毛草外套,迥異於日間那種清新少女的神態)。原來,白日裡城市街道中的嬉戲追逐,僅僅只是、或者果然被證實只是一場遊戲,甚至是惡作劇。Alyosha和Petya這兩位個性迥異、甚至各自魅力特質處於光譜兩端的帥哥(好男孩與壞男人),在真相被揭示之後,通過受騙者的相憐處境(還有男人相互結盟的默契?)、以及通過對於Olya這位女子的離棄,而得以握手言和、重歸舊好(儘管他們離去時沒有相互依偎)。但是事實上,他們頭也不回的憤而離去,恰好證明了他們一點也不了解Olya內心的不安與焦慮;對她而言,這一場城市遊園絕非欺騙與遊戲。女性之所以常常被比擬為城市邪惡、墮落的一面,其原因在此已昭然若揭。《Before Sunrise》和《Before Sunset》同樣都是城市漫遊中的戀人絮語,儘管十年前帶有年輕純潔的天真氣息、十年後帶有時移事往而瞭然一切的前中年唏噓、心酸、和世故的默契,但終究還是堅守最後的底線、或者緊握最後一絲希望:romantic love。然而《狂愛聖彼得堡》的片尾,卻似乎不願意承認愛情的可能:可以預期到的缺憾的婚姻、從敵人重歸友好的男人心中的猜忌陰影、以及孤單一人哭泣狂奔(奔向何處?)的女子Olya ─ 片尾最後在雨夜街頭擁吻的不知名情侶的模糊鏡頭,頓時意味深長了起來,也令人心酸。



於是我想起了Sputinik二號;這架蘇俄衛星太空船上,搭載了唯一的乘客:小狗萊卡。這架飛梭再也沒有能夠回返地球,小狗萊卡於是緩緩漂向了深邃因而孤寂無垠的黑暗太空,永遠的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