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陽的願望》Little Miss Sunshine

每年都有一部這樣子的電影。

或者，我們都在等待一部這樣子的電影。當昏黃的側燈逐漸亮起，黑色的屏幕緩緩捲上白色的字。你收起嘴邊微笑，抹去眼旁淚滴，意識恍惚地起身，隨著人群離開戲院大廳。才剛結束的電影情節鮮明地在腦海中翻騰起伏，彷彿一張張快速閃過的幻燈片。你恨不得手邊擁有一台具備了X光功能的拍立得相機，能將當下的心智活動全部翻拍成定格照片。

你知道這樣的日子並不多見，縱使一年區隔成三百六十多天。你恨不得撥起手中電話，打給所有認識的朋友，與他們分享你的驚喜與憂傷。對我來說，前年的《摩托車日記》與去年的《神秘肌膚》，都是這種等級的電影。今年，我等了好久，直到遇上了《小太陽的願望》。

背景設定於美國的新墨西哥州，《小太陽的願望》的故事主角是分崩離析、隨時處在瓦解邊緣的Hoover家族。父親Richard Hoover雖然四處推銷著邁向成功的九個步驟，本身卻是中年失業的表率。他的合作夥伴嫌他知名度太低，是成不了氣候的人物。母親Sheryl Hoover煙不離手，總被日常生活的大小瑣事搞得焦頭爛額。她的同志老弟Frank，雖曾是知名學者，卻因為愛上學生，與學術對手成為情敵，慘遭學校解聘。他因此事割腕自殺，送至醫院後獲救。爺爺Edwin Hoover理應窩在老人院安養天年，不檢點的行為卻讓他打包回家。雖已一把年紀，仍是重度的毒品成癮者，每天不吸上一管海洛因無法度日。兒子Dwayne是心靈封閉的苦悶少年，房間貼上一張巨幅的尼采（Nietzsche）海報。為了實現成為飛行員的夢想，已經九個月沒說話，凡事皆以比手畫腳代替。七歲的女兒Olive每天幻想著成為電視上的選美冠軍，即使她戴著一副厚重眼鏡，矮胖的身材也不太符合現實社會的審美觀。

這六名各有問題的人物，卻因Olive接到了選美通知，踏上一段趣味橫生、卻也意外不斷的旅程。為了完成Olive的心願， Richard獨排眾議，決定開著那輛狀況糟糕的古董福斯巴士一路向西奔馳，往陽光之地加州前進。黃色的巴士就像一根滑稽的巨型香蕉，將果肉挖空，裡面承載著六個迷途的靈魂。《小太陽的願望》結合了黑色喜劇與公路電影這兩種最討喜的電影元素，告訴我們一則深刻的議題: 所謂的美國夢，是何其脆弱與虛假的概念。

美國是一個極端迷戀著成功故事的國家。人們畏懼失敗、害怕挫折。光鮮亮麗的名人總是受矚目的對象，數以萬計的升斗小民無人聞問。媒體塑造出成功人物應有的外在形象，人們只顧一味效仿，卻忙碌地忘了自身的原貌。社會太習慣將所有人區隔為贏家與輸家，缺乏足供妥協的中間地帶。道德齒輪已被無所不在的資本猛獸啃噬的搖搖欲墜。藉由這趟意外之旅，Hoover一家人不但從失去彼此的邊緣，牢牢抓緊了彼此。Olive也讓家人知道，世上還有比成功更重要的事，有世俗目光無法粗糙切割的事: 那正是永遠守在原地的家人們。不論蔓延過多少憎恨，總有一天，你們都得張開雙手互相擁抱。

《小太陽的願望》是今年日舞影展的大贏家。雖未抱回任何獎項，卻在首映之後獲得全場起立鼓掌的禮讚，隨後也以創紀錄的千萬美元權利金，將發行版權賣給了主流片廠Fox Searchlight。此等精彩動人、完成度高的好看作品，不論編劇Michael Arndt或導演夫妻檔Jonathan Dayton與Valerie Faris，卻都是劇情電影的入門新秀。即便如此，兩名導演卻已是音樂錄影帶的重量級人物。他們的合作對象都是搖滾界的一線隊伍，如Smashing Pumpkins、R.E.M.、Oasis或Red Hot Chili Peppers。從音樂錄影帶發跡，進而轉往大銀幕的發展模式，與《王牌冤家》的Michel Gondry，或《我是你的男人》的Lian Lunson都很類似。

《小太陽的願望》常被拿來與鬼才導演Wes Anderson的名作《天才一族》相提並論。兩者的故事主角同樣都是一群行事作風怪異，思考模式讓人哭笑不得的天才（蠢才？）一家。然而，如果《天才一族》是一杯得經由細細品嚐，後座力才會顯現的黑咖啡；《小太陽的願望》就是一壺顏色繽紛，極度逗人味蕾的拿鐵。

我們常用哭笑不得來形容一件詭異之事。《小太陽的願望》讓觀眾前一秒捧腹大笑，下一秒卻飆出辛酸眼淚的獨特觀影經驗，是使它回味無窮的要素。當Olive在選美會上搭配著Motown名曲Super Freak大跳豔舞時，她令人瞠目結舌的舞台動作，不但戳破了在場中產階級的偽善面具，也讓戲院裡的我們笑至抽筋。當Hoover一家人在醫院搬運屍體時，我們一邊替主角們緊張，一邊也體悟了啼笑皆非的荒謬感。當Frank在海邊以法國小說家普魯斯特（Proust）為例，向Dwayne解釋即使普魯斯特寫出了《追憶逝水年華》（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這種傳世萬年的經典作品，卻被當時的社會視為不折不扣的失敗者；人們都得親身走過受折磨的生命，如此才能學習與成長時。我們的情緒隨著兩人之間坦白誠懇的對話而感到豁達。當Dwayne受到人生中最大的打擊，哭倒於公路旁時，我們的思緒也緊緊糾結成一團，久久無法抽離。當老舊的福斯巴士需要人力推動才能開往下一個目的地時，我們理解到無法團結一致，縱使坐擁了再偉大的理想，其實哪邊都去不了。

這部電影除了絕佳的劇本將舊的命題換上新的衣裝，演員的表現也惹人疼愛。飾演靈魂人物Olive的Abigail Breslin，年紀輕輕已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她在今年八月舉行於紐約的樂壇年度盛事MTV Music Awards中，與嘻哈樂隊Black Eyed Peas的團員Fergie共同搭檔頒獎。Abigail Breslin出場時活蹦亂跳的可愛模樣，一點都不輸給爭奇鬥艷的成熟女星，獲得滿堂喝采。飾演Dwayne的年輕男星Paul Dano，現實生活也擁有自己的樂隊Mook（它們的MySpace），他擔任主奏吉他手的職位。The 40 Year Old Virgin曾讓我對Steve Carell倒盡胃口。然而他在《小太陽的願望》裡的角色Frank，卻完全抓住了我的雙眼，Steve Carell在我心中也獲得平反。此外，能在戲院中透過杜比環繞音響聽見Sufjan Stevens的Chicago，當悠揚的前奏一出，我只能渾身起雞皮疙瘩。

《小太陽的願望》採用了歡愉與低迴並行的方式，讓我們知道眼前的世界，不必然遵守著贏家全拿的定律。美醜從無絕對標準，公道自在人心。即便一群失魂落魄的心靈，也能從茫然的旅程中搜尋到相同的頻率，進而找到久違的自己。當旅程結束，返回孤立無依的家園，或許眼前的人生依舊充滿了崎嶇的暗礁與浮動的冰山，他們都是最美麗的失敗者。

如無意外，《小太陽的願望》將成為我的年度電影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