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有傑的華麗冒險—《一年之初》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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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02

一年之初,是悲傷記憶的總結,亦或是嶄新希望的所在?隨著故事中的導演燒毀原有悲劇結局的電影底片,我們在電影院中觀賞的影片也重新開始:黑幕,秒數倒數,5、4、3、2、1:所有的人們都找到勇氣與希望,所有的故事都有美滿的結局,一年之初,在鄭有傑導演的詮釋中,是在個人抉擇下的希望與未來。這是鄭有傑導演給等待已久的台灣影迷溫情的禮物,前一部短片作品《石碇的夏天》,清新溫暖的愛情故事中,捕捉了當代青年文化的虛無氛圍與細膩的感官知覺,而首部劇情長片《一年之初》大膽地挑戰了五組人物的敘事在同一時空下並行,在跨年的這二十四小中裡交會,擦出希望的火花。在美籍攝影Jake Pollack的掌鏡下呈現出炫目的視覺風格,在短短二十四小時之間前後穿插的剪接安排下,訴說五組背景迥異的人物和困境,這是一個關於結束/開始、真實/虛幻、喧囂/沈默的故事,而一個抉擇可以改變一切,讓一年悲傷的總結轉變為希望的開始。



影片由場務小胖英勇攔車的殺青戲現場開始,那已是一年之初,回溯至之前短短的二十四小時之間。導演立翔陷入記憶中的家族糾葛而臨時決定變更故事結局,女演員Fifi面對導演的朝令夕改無所適從,場務小胖的注意力只獻給一個人;這是一年的最後一天了,而全台灣的人民似乎都把明年的希望寄託在彩券開獎上。泰北孤軍後裔偷渡來台從事非法工作的定安,不惜與同鄉老友小高翻臉,為得只是一張不知真偽的國民身份證好讓他回鄉探親,國道收費站的女孩是他在異鄉唯一的安慰。耗子和小惠/藥頭和援交妹,嗑藥茫過這一夜便是跨年的最好慶祝方式,也許茫過每一天也沒有差別。蝴蝶,一位帶助聽器的女子,每天都在機場等待從日本來的某班飛機。黑道大哥宗德彌補同父異母弟弟的方式便是沒有底限地地資助他拍電影。立翔在跨年夜的PUB巧遇耗子、小惠、蝴蝶一行人,而定安的老闆就是宗德,五個感情故事就這樣被串連了起來,但故事主軸還是以四個年輕人的茫與盲、在真實與幻境之間的冒險為中心,最後由立翔身為導演的權力決定了故事的結局。雖然有定安的非法移民身份以及黑道大哥宗德的邊緣故事,其他四個年輕人的茫然與幻境探險卻具有決定性的敘事功能,甚至在順序安排上也佔據了電影映演的中間時段,使得其他兩組人物的故事(定安和收費站女孩,小胖和Fifi)最後有些淪為點綴性綠葉的意味,可惜了定安故事的張力,以及小胖渾身是戲的存在感,而這兩段故事,在我眼裡看來,也是情感最真摯且真誠的部分。



年輕人的虛無與茫然其實是很難處理的題材,那是一種若有似無的情境,大師如侯孝賢在《千禧曼波》中處理現代年輕人與都市生活的題材,也不容易引起觀眾共鳴。本片當中有非常長的橋段在呈現四個年輕人嗑藥之後的”茫”狀態,並且想藉貌似胡言亂語的茫話中提點出帶有哲學意味的時間議題:過去、現在、未來。姑且不論一般觀眾是否會因缺乏用藥經驗而感覺與此情此景疏離陌生,那些貌似信口胡謅的茫話在一般觀眾聽來卻是矯揉造作到了極點,既無法當作冷笑話真心發笑,也無力認真思索其中可能帶有的哲學意涵。而耗子和小惠的幻境冒險,對他們兩人關係或對自身認識的轉變又有何敘事功用?反倒是立翔與蝴蝶踏入的”月球的背面”還教人比較容易聯想或進入那種情境。蝴蝶顯然對此三人來說扮演著十分重要的啟蒙角色,她執著的等待,對”未來”的無懼無畏,她的沈默與因使用助聽器而過度靈敏的聽覺,開啟了對真實/虛幻、現在/未來的跨界想像,也帶給其他角色希望與勇氣;她在音樂震耳欲聾的PUB裡聽見立翔對自身虛偽的自白,她對無盡等待的執著撼動了小惠”carpe diem”的虛無態度,她甚至在月球的背面幻化成蝶,帶領立翔勇敢面對自己的黑暗面。導演選擇了一位具有脫俗氣質的演員來飾演這個具有多重象徵性的角色,配戴助聽器的設定更增加了她與真實世界的奇特距離,但她實在無須穿著如此奇特的服裝,強調脫俗過了頭反而顯得做作。《一年之初》裡充滿著許多類似的矛盾與違和感,就在觀眾被它所捕捉呈現的真實氛圍感動時,劇本彷佛踩不住煞車又往矯揉造作的方向駛去。就像立翔在PUB裡試圖與酒保談話,卻始終無法被聽見,這樣真實的經歷與其中的無力感應該任何曾去過PUB的觀眾都能體會,但下一刻,立翔便以詩化的句子在嘈雜的PUB裡吶喊出心中的自白。耗子對立翔職業(導演)的質疑,似乎帶著點鄭有傑自嘲的趣味,但接下來一長串的茫話又毀了那帶點黑色幽默的殘酷真實感。我個人以為嗑藥應該只是一種手段,但在那背後導演所想要傳達的訊息或呈現的氛圍不該被現實經驗所圍囿,當戲院觀眾看到這麼長的一場戲由發笑到不耐,之前所累積的深沈情感有可能在此被減損許多。



觀察《一年之初》的行銷操作,最耀眼的焦點明星便是鄭有傑導演;不諱言我個人也是衝著鄭有傑導演的招牌而對《一年之初》期待頗高,《石碇的夏天》給予我的印象是”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國片”,而這次與Jake Pollack的攝影合作,此片整體呈現多變的攝影風格以配合不同的人物性格。定安從辦公室殺出一條血路的手提攝影力道十足又讓人目眩神迷,而宗德獨處時的冰冷空間與冷色調的攝影不謀而合;有時小小的隱憂會浮現,是否攝影的風采壓過了故事的本身?Jake Pollack與其他導演合作的作品也值得觀察。最後,看過鄭有傑導演接受的訪問可以發現,他對於自己作品的缺點其實相當清楚,當他拉開距離看見自己的”自溺”時,他知道他不能逃避,他必須學習的東西還有好多好多。我相信,這樣的一位導演絕對值得我們的支持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