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創世紀
一九九七年的《小宇宙》是一部帶著童稚的單純電影,它面對神奇的大自然,流露出一種張大了眼睛的驚奇,完全不造作,這種孩童般的新鮮感也感染了觀眾,全長七十三分鐘的影片,我沒有聽到任何人抱怨它沒有劇情,嫌故事不精彩,或是批評它沒有敘事結構。
七年後,二○○四年的《小宇宙 2》出爐了,那兩個童心導演也長大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開始覺得要有個故事才稱得上是電影,大概是好萊塢片看多了吧?於是影片中多了個講故事的人,這個人顯然是個智者長老,從洪荒初始到當今現在的地球歷史他都熟稔如家譜,整個宇宙一百二十億年的歷史皆能娓娓道來,這本史詩規模之大、氣勢之壯,比之古希臘的荷馬史詩只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個詩人也是個黑人。
他不是個黑人科學家,他既沒有穿著實驗室白袍,背景也沒有電腦、望遠鏡、實驗設備之類的東西。相反地,他穿的是獸皮製的手工衣服,周圍的道具近乎原始:長矛、篝火、陶製的烹調器具、洞穴般的居住環境。這本來就是個理所當然的選擇:如果要找個人來講宇宙起源的傳說,我們可以選個天文物理學家/古生物學家,聽他們講課講個五分鐘,然後打個呵欠,躲在教室後面打瞌睡。或是我們也可以選擇一個原始部落的長老,擠到最靠近火堆的位置,聽他說不完的傳說和神話,邊說還連演帶唱,聽到眼皮打架還要他再說一個才肯入睡。你要選擇天文物理加古生物?那就得到白人國家去學;你要聽傳說和神話故事?那得找個原始部落、落後民族,那當然是黑人。
在達爾文出現之前,西方物種分類的奠基者是十八世紀的瑞典生物學家林奈氏,他的分類學架構是個靜態的階梯狀(Scala Naturae),這個階梯架構源出基督教的歷史觀,它最主要的前提是「沒有新物種」(nulla species nova),因為所有的生物都是上帝創世之時的發明,都是上帝親手所造,之後上帝金盆洗手,就再也沒有新作品了,所以不可能有新物種進入這個世界。達爾文的發現不僅僅推翻了一個科學理論、一套科學方法,也摧毀了整個基督教的歷史觀和宇宙論,更揭掉了覆蓋在宇宙、生物表面的一層神祕面紗,人類對於周遭世界的觀察在短短一個世紀之內變成唯物的:蒐集、解剖、分析、歸類,對於時間、空間的理解也開始依賴種種物理和化學的分析。宇宙不再神祕,別的生物也不再引起我們好奇的觀察和共鳴,我們對它們的興趣在於捕捉和解剖,世界的咒語被解開了,生命也變得乾枯乏味。
《小宇宙 2》的難題你看出來了嗎?整個西方文明想要回復對於自然以及生命的敬畏和讚嘆,所要處理的難題你看出來了嗎?《小宇宙 2》裡自然歷史演進所依據的典範是達爾文的進化論,可是兩個導演所要讚嘆的是造物的神奇,要怎麼樣才能說一個精彩的故事呢?找個看似原始的黑人,一個具備豐富科學知識,像是宇宙大爆炸、星雲的形成,以及生物演進史(從氧氣的形成,到微生物的出現,到水生動物登陸演化成兩棲動物)等等科學知識的黑人部落長老詩人?!
從《小宇宙》信手拈來的天真自然,到《小宇宙 2》訴說生命起源的龐大企圖,影片本身呈現了西方文明過去兩百多年來的某種演變和困境,具體而微。
老子說絕聖去智,果真發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