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看天邊一朵雲，東山下雨西山晴
熟悉蔡明亮電影的人看《天邊一朵雲》會覺得過癮，因為片中到處可見蔡明亮慣用的意象，眾多熟悉的符號在這裡一次到齊，來個總複習。
首要的當然是「水」，水在蔡明亮的電影裡象徵內在渴求，渴求與人溝通、彼此了解、情慾交流、相互慰藉等等，水的自由流動可以象徵內在情感的暢意宣洩，不過在蔡明亮的電影裡，自由流動的水很少見，比較常見的是髒污、堵塞的水，或是涓涓細流、滴滴珍貴的水。早在一九九二年的《青少年哪吒》水的象徵作用就很明顯，在陳昭榮的家中，廚房排水管老是莫名其妙地堵塞，積水怎麼排也排不出去，有時候甚至氾濫到臥室，全家都淪陷，浸泡在積鬱的水中。但是片中陳昭榮的角色在情感上偶有突破，排水管卻又無師自通（修理師傅的師），霎時之間流個精光，毫無道理。等到他重回孤絕狀態，水管就又堵住了。這種堵塞的水在《河流》裡變得更龐大，整條河流都堵住了，腐敗發臭，再也清不乾淨，人心鬱積久了，內在也會變成這個樣子，那是會死人的！《河流》一開始，汙泥河中一具屍體，就是暗示身心俱亡。另外像在《妳那邊幾點》裡，陳湘琪老遠旅行到了法國，還是停留在一種心靈封閉的狀態，片子結尾也是個一灘死水的冬日泳池。
這種內在堵塞的水又經常對比外面鋪天蓋地的大雨，可是諷刺的地方就在這裡，碰到這種毫不造作的大雨的時候，人卻又躲在室內、傘下、電話亭裡，不願意讓雨洗去矯揉矜持。《青少年哪吒》裡的雨是這樣，《不散》裡頭的大雨更是這樣，戶外下著大雨，陳舊的戲院裡也到處漏水，但是劇中兩個主角就是不能面對面，敞開心胸說話，最後陳湘琪還要撐著傘躲入雨中，逃避與李康生面對面，說清楚的機會。只有《洞》不太一樣，室外連日大雨，室內處處漏水，還好最後公寓的上下層之間硬是挖了個洞，讓兩人相見，不過《洞》歌舞劇的風格強烈，結尾又戲耍類型電影的幻想浪漫風，片子情緒感染力強，但是在人性的觀察上就略欠說服力了。
既然水具有了豐富的象徵意義，連帶的缺水也就同樣產生了象徵作用，口渴、喝水都有了意義，從《愛情萬歲》開始，蔡明亮就喜歡讓劇中人物細細慢慢地喝水，無論是自然界現象，像是鬧旱災，或是生理反應，譬如口渴，都暗示片中人的渴求不獲滿足。
從以上這幾點出發，《天邊一朵雲》裡許多有水的鏡頭就可以解釋了，鬧旱的都市裡，患了口渴焦慮的陳湘琪從工作場所偷水，在家中到處囤積瓶裝水。髒污的河裡竟然有西瓜漂過！這個西瓜卻成了陳湘琪和李康生重逢的契機。接下來李康生替陳湘琪挖出黏在瀝青裡的鑰匙，結果地下自然湧泉，四處橫溢，近乎超寫實。另外李康生拍戲現場，為了配合劇情需要，需要大量的水，這不是人物自然湧現的情感，所以水量不足，需要工作人員在旁邊一直幫忙倒水，製造虛假的水（感情）充沛的印象，結果工作人員偶一失手，大量的水淋到演員身上，反而嚇到他們。後來拍片現場水用光了，竟然拿來一瓶髒兮兮的水充數，像是骯髒堵塞的河裡打上來的污水，涵意不言可喻。
文首我提到《天邊一朵雲》讓蔡明亮慣用的許多意象一次到齊，接受校閱，由於文字限制，其他像西瓜、皮箱、都市建築景觀，我就不一一詳析。這裡我還想談的與故事內容有關，尤其是結局。
《天》片的結尾非常爆炸，陳湘琪發現李康生原來是個 AV 男優，震驚之餘卻又並未離身而去，而是留駐觀看李康生的工作狀況，李康生的工作狀況當然更加深陳湘琪的震驚，原來這種工作如此疲憊而且欠缺人性。陳湘琪於是開始隔著窗戶假做淫聲浪語，她是幫助李康生早早拍完，脫離苦海？還是藉由虛擬，完成她與他的高潮？這裡她的動機有點模糊。李康生面對女友還要繼續奮力演出，身體疲憊之至，心裡痛苦不堪，卻在高潮前一刻，不顧一切，脫離影片，返回真實生活，與陳湘琪強制口交，射精於她口內。接下來是一個時間蠻長的鏡頭，側拍陳湘琪面部特寫，陳湘琪吞嚥之聲清晰可聞，一顆清淚自她臉上慢慢滑落。她到底是感動落淚？還是憤怒失望落淚？其實並不清楚，但是無論是那個詮釋，我都覺得是這個故事的一個敗筆。假定是前者，我很難想像一個女子，乍然發現男友是個 AV 男優，震驚之餘，又在公開場合被強制咽下精液，卻還發自內心充滿感動。有人可以說劇情暗示兩人之間有某種性挫折，但是故事也同樣讓我們看到他們的親密關係，像是用完大餐後，兩人在桌下充滿肉慾的調情。更況且，蔡明亮多年來致力描述人心之間的契合之難，如果到今天，一次成功的感情交流竟然是以這麼尷尬粗魯的方式完成，實在讓人困惑？無論如何，李康生最後在陳湘琪口中的爆發，很難以浪漫角度觀之。
考慮第二個詮釋，陳湘琪失望委屈羞辱憤怒，五味雜陳，若果如此，那麼這個故事的重點在哪裡？前面才提到，蔡明亮描述人心契合之難，用了許多象徵性的手法，曲盡其意，這是他最關心的主題之一，也是他的影片最感人的地方之一，那麼今天他用這麼「赤裸」的方式說出兩人的情感落差，溝通頻道相錯，既未出新意，又失於直接。
蔡明亮用了許多作品，花了多年時間反覆鋪陳一個主題，手法細膩，風格迷人，但到了《天邊一朵雲》不免讓我有點謎底揭曉，不過如此的失望迷惑。在台灣拍電影很艱辛，蔡明亮的這部電影在商業上大獲全勝，也許可以鼓勵他冒一些險，在藝術上有新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