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時光》的美麗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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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4-21
  • 林文淇

等待多時的《美麗時光》DVD 終於在出租店上看到了。先前有一張從大陸來的日本海盜版,一直視為珍寶。只是大陸加入的中文字幕,實在錯誤百出,每次看都只能捨棄字幕,任由我已經不太能夠理解的客家話在耳邊流過。先前聽說張作驥工作室有意製作影片的 DVD 特別版,一直滿心期待。現下雖然是得利的陽春出租版,但是至少字幕無誤,再次觀看這部我已經看過數次的電影,還是充滿感動。

很難形容看《美麗時光》的感覺,那麼熟悉的台北底層社會生活現實,卻在張作驥的電影裡有那麼美麗的想像!張作驥在《美麗時光》的電影書裡,說他感覺片中范植偉所飾演的小偉跟高盟傑所飾演的阿傑都是自己的化身。我倒覺得這部有著美麗想像的電影,更像是片中小偉罹患血癌末期的雙胞胎姊姊許願之後,突兀地出現在窗外的「獨角獸」,以及末尾那條污髒的河流在小偉與小傑跳入後化成的那片美麗海洋。

從《忠仔》、《黑暗之光》到《美麗時光》張作驥像是片中小傑希望變成的那個魔術師,他的鏡頭就像魔術棒,將台北這個自許進步、發展的現代社會的「黑暗」角落,在銀幕上幻化成一處處有光的所在,讓我們看到社會所遺忘的那麼卑微但尊嚴的生活。

《美麗時光》的前幾個鏡頭無疑是台灣電影史上最動人的開場。張藝的吉他慵懶地彈著倫巴節奏,魚缸亮著藍色的燈光,讓狹窄破舊的房子有些許明亮的現代感。鏡頭隨著找八仙彩的祖母一一介紹主要的人物:小偉練著雙節棍、祖母忙著找東西、生病的姊姊帶著白色大口罩、阿傑進屋變魔術…。然而在輕鬆浪漫音樂掩蓋了節慶應有的熱鬧音量,也預示了影片對於美麗想像與生活現實的處理。地處台北最邊緣的社子島上的狹窄、擁擠的矮房裡,有客家老祖母,二位父親一是外省老兵退伍,一嗜酒好賭;二位母親一個因癌症已經過世,另一個離異後連孩子也不理,小偉的姊姊示癌症末期病人,阿傑的哥哥是智障兒。這不就是台北所熟悉但是不願意面對的「社會現狀」嗎?張作驥的攝影機就正對著他們,讓觀眾跟著小偉與阿傑從這個艱難的環境中試圖去尋找希望。

阿傑無可救藥地相信自己有魔術。那一點都不好笑,也不是心智不正常。任何心智正常的人,怎麼能相信除了魔力外,有任何改變現狀的可能?小偉說自己是樂觀的人,但是等待在污髒的河流另一邊的都市中心能夠提供給他的只有色情與黑道。當他有難時,他去找姊姊過去的男朋友哲哥,也是黑道中人。他要小偉在台北事事要小心,但是小偉知道只有習慣與大批垃圾為伍才是在台北的生活之道。小偉想拍電影,想成為男主角,但是他只能是在 KTV 泊車或是被黑道大哥所利用的小弟。小偉在都市中所面對的社會艱難與他姊姊所經歷的身體疾病其實互為隱喻。小偉在片中也是不斷嘔吐,彷彿生活的惡勢力如同侵蝕他姊姊身體的病魔終將會奪走他的生命。不論是阿傑的魔術,或是他不斷訓練自己班耍的李小龍雙節棍,都無法為他們帶來任何的出路。任何對於未來的美麗想像都只能像是家裡那個魚缸,是無法進入的美麗世界。

近二十年來台灣的都市電影中疾病與死亡一直是呈現台北以及都市化的重要象徵與隱喻。從楊德昌的《恐怖份子》裡李立群所飾演的警官的自殺與他的作家妻子(謬騫人飾)片末的嘔吐;《青梅竹馬》裡,侯孝賢飾演的布店老闆最後被刺倒臥在垃圾堆中;《麻將》裡年輕人紅魚的父親與情婦自殺,他自己則是槍殺顧寶明所飾的商人後自己也自殺。最近的《一一》裡,老祖母的昏迷不醒與最後的死亡更是對比整個台北如瘋狂婚宴的喧囂強烈的諷刺。萬仁的《超級大國民》結束在高山上政治受難者的亂葬崗上點滿蠟燭的遠景,《超級公民》則是二個在台北都市空間裡飄遊的原住民孤魂與厭倦生命的計程車司機,在這個都市的最後巡禮。蔡明亮的《河流》裡的怪病是對於台北最赤裸裸的控訴,《你那邊幾點》也是用苗天所飾演的父親的死亡開始。侯孝賢的《南國再見‧南國》裡高捷所飾演的一心希望能夠有大發展的大哥最後跟二位小弟、小妹連車栽進稻田裡不知死活;《千禧曼波》裡頭舒淇不知為何無法離開他極其病態的男友,如同她似乎無法離開台北。

當小偉與阿傑沒有子彈的槍竟然射死人,污黑的河流竟然變成清澈的海洋,那不是魔幻,那是台北最深刻的寫實。因為對小偉與阿傑這樣的年輕人,未來與台北只剩下想像。我們知道,想像是美麗而且無所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