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週院線精選影評】長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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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04

看一個電影創作者在短短兩個小時左右的篇幅中,如何呈現「時光流逝」的情緒,是個有趣的觀察點。



有些導演直接以字幕或對白來明示,有些導演則以時代背景的演變來推展,有些導演會用空鏡頭的凝視來帶動,有些導演會用今昔交錯來對比,有些導演會用反覆又再反覆的情境與動作來暗示。而關錦鵬導演則是以大膽的跳躍與省略,讓未著墨的留白成為時間最好的註腳。



這樣的手法用在他的前作《藍宇》中,確實成效驚人,他讓看似輕描淡寫的十年感情,在點滴累積下,變得濃稠凝練了起來。於是,在改編王安憶橫跨近半世紀的長篇鉅著【長恨歌】時,他也同樣採取類似的精簡、跳躍、片段式影像敘事,來推動這龐然的時間之輪。然而,卻彷彿失了效。



不過我仍必須說,關錦鵬選擇這樣的敘事手法,是十分精準的。



一開場,還是個孩子樣的女主角王琦瑤跳上了床,望著窗外的景緻,幽深的黑中透著繁華的霓虹(如同王安憶小說的開場),是上海的夜。突然間,樓房動了起來,原來,這只是電影的佈景。簡簡單單一分鐘不到,關錦鵬精采地破了題:那是個有夢想、有青春的時代,但眼前的繽紛光彩,卻只是幻影。



王琦瑤就是上海,【長恨歌】延續著三、四○年代的海派文學,以非傳統的、漂泊無根的小人物際遇,投射出整個劇烈變遷大時代的悲哀。關錦鵬似乎深闇這類文學作品其中的玄機,在影片的前半段,我們幾乎看不到室外景,看不到顛沛流離的時空,甚至大筆刪去了瑣碎的故事轉折,只細心地雕琢女主角掉入紅塵俗世、掉入暈眩愛情裡的每一個姿態(特別是透過一雙暗戀的眼睛來看),讓眼前匆匆掠過的印象,交疊成光色流動、倏忽黯淡的生命風景,時間的氣味、哀傷的觸感,似乎就該這麼被提煉出來。



或許是自知無暇處理更大的議題,或許是為了閃避政治上的爭議,關錦鵬很聰明地將視野,縮限到言情小說般的情節中,而這也是他所最擅長的部分,而且依照我們的經驗,《長恨歌》是很有機會從這麼一個所託非人、所依非人、所愛非人的女子,大半生身不由己的悲哀境遇中,讓我們透視到那背景(上海/中國)的幽暗深沉,感受到時代壓迫的兇惡無情。



然而,要命的是,這其中的關鍵要素:演員,卻出了大差錯。我不得不殘酷地說,女主角鄭秀文生硬、呆板、毫無韻味魅力、從頭到尾一以貫之的表演,摧毀了關錦鵬作品中極重要的時光流動感,不僅只是廣東國語的腔調問題,她那不自然的「刻意用力」演出,哭泣、憤怒、快樂,每一出手都彷彿天外飛來一筆,不僅角色性格曖昧不清,還更加深了影片的疏離感。而當演技老練的梁家輝及一干大陸演員都配合著劇情而用表情、語言、姿態呈現出適切的滄桑感時,鄭秀文的老態卻只出現在化妝與服裝上,充滿格格不入的矛盾。



這時候,關錦鵬試圖一塊塊拼起來的時光馬賽克,全散成了一片無意義的華美。



從《胭脂扣》的梅艷芳、《阮玲玉》的張曼玉到《紅玫瑰、白玫瑰》的陳沖及葉玉卿,關錦鵬被視為最懂得發掘演員潛質的「影后推手」(或許還包括了《藍宇》的胡軍和劉燁)。然而,在看了《長恨歌》後,我卻赫然驚覺,或許,也該說,是這些頂尖卓越的好演員,用她們的表演,豐富角色的內在,才進而成就了關錦鵬電影的厚度與深度。



在貫串全片的靈魂人物失了神後,《長恨歌》裡不僅看不到時代夾縫中光陰流動的痕跡,也幾乎感受不到那飲鴆止渴的頹敗愛慾,所帶來的悲哀沉痛,只隱隱約約地,聽到我們所熟悉的關錦鵬,那淺淺淡淡的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