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週院線精選影評】斷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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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04

李安導演的最新作品《斷背山》中,有兩段輕描淡寫卻令人怵目驚心的敘述,都出現在男主角艾尼斯(希斯萊傑飾演)的腦海中,一段是他小時候親眼目睹的殘殺,一個老同志牛仔遭到殘忍極刑處決的畫面,另一段則是當他聽聞死訊時,眼前一閃而過,摯友遭受無情施暴的影像。



這駭人的衝擊,震得我背脊一冷,那種無望的悲傷,更完全說服了我,讓我相信了這段愛情的強度,相信了他們的掙扎與恐懼。



在鋪陳這個長達二十年、容易被簡略地劃分為「同性戀情」的愛情故事中,李安似乎又找回了他描繪情感最熟悉的那種獨特態度,一種含蓄克制、壓抑內斂,卻並非冷眼旁觀、無動於衷的完美距離。在幾場釋放感情的關鍵戲中(第一次分手、最後一次分手,以及收場),他的情緒節制與感情涉入,拿捏得無懈可擊,讓演員們細膩的臉部與肢體表演,爆發出驚人的張力,卻毫不流於濫情感傷,讓每一下的力道,都搥進了觀眾心底,那個他所想命中的點。也因此,這個從輕薄短篇小說改編過來的電影,有著出奇豐厚紮實的感情內裡。



而《斷背山》令我最感興趣的,有兩個部分。



第一個是西部。《斷背山》在類型上當然不是一部「西部片」,美國中西部懷俄明州寬闊蒼茫的背景、印象中牛仔於馬上呼嘯馳騁的英姿,在這裡卻變成一種艱困求生、崇拜陽剛的生命禁錮,一種美國傳統、牢不可破的幽暗中心,即便是在那各種自由與反叛思潮席捲美國的六、七○年代。原作者安妮普露清癯乾燥的筆觸,刮出窒息的氛圍,冷冷地戳刺那保守的核心。而溫煦如李安,則是運用了西部類型的經典印象-原野、牧場、酒吧、鄉村樂,強化了那傳統價值觀龐然無法撼動的面貌。而那我們幾乎分不清是真實或想像的死因詮釋,在巧妙的曖昧中,更讓我們感受到那勒住頸子要人們「不可說、不敢想」的緊繃壓力。



「如果不能改變它,就只能忍受它...那是我們所無法馴服的。」



第二個則是家庭,李安電影中向來不會缺席的元素,而李安也確實是個懂得將人們對家庭那股愛恨交織、近情情卻、欲走還留的情愫,呈現得絲絲入扣的能手。《斷背山》的一開始,在出身於美國西部的傳奇作家賴瑞麥克穆崔(【最後一場電影】【寂寞之鴿】)的巧妙改編下,安妮普露簡單交代的人物背景,就轉換呈現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家庭情節」:傑克是家庭的逃兵(做什麼都比幫老頭好),艾尼斯則是個被放逐者(父母早逝,兄姐各自婚嫁),傑克企圖掙脫家庭束縛,而艾尼斯則渴望著家庭的庇護。於是,他們間的感情,對傑克而言,是種無法滿足的慰藉,對艾尼斯來說,卻是無法承擔的慾望。



「我們原本可以有個美好的生活,有自己的地方,但你不要,所以我們只剩下斷背山,一切都只建立在那兒了...你完全不明白那有多糟,我不像你,我沒辦法忍受一年就這麼幹上一兩次...我真希望能知道如何離開你。」傑克說。



「就是因為你我才會變成這樣,我什麼都沒有,我什麼都不是...我已經無法再忍受像這樣子活下去了。」艾尼斯說。



再看看李安怎麼呈現家庭與婚姻吧。



在影片中段後,編劇靈巧的設計,對比出兩人各自的婚姻生活,而在攝影與藝術指導充滿默契的搭配下,其中一部分,呈現出了昏暗、顫動不安、壓迫、局促的藍領生活,而另一部分,則彰顯出冰冷、明亮、生硬與疏離的白領情境,而同樣暗伏其中的,則是兩個男人惴惴不安的憤怒情緒,似乎隨時都會爆發。然後,影片輕輕地跳到了斷背山,豁然開展的遠山淡景、蔥林流水、營火夜星,兩人輕鬆地談笑、擁抱、騎馬...我才看到,這段愛情的真實意義,那是一種對現實的逃脫,一種對自由與青春的盼望與緬懷。



在《斷背山》中,我們看到了李安前所未有地展現出他對於露骨性愛的坦然(不像《喜宴》裡只有脫了一半的褲子),以及他對於殘酷環境的直視與慨歎(甚至可以放大到對於當前美國保守氛圍的觀察),讓我們看到了他成為一個心態更成熟、涵養更豐厚的創作者,轉變的痕跡。然而,李安也仍然是我們所熟悉的那個溫暖、沉穩、善意的導演,在影片的最後,我們彷彿又看到了他的寬容感性。



家庭這個符碼,在死訊傳來後又再度出現,我們跟隨著艾尼斯造訪了傑克如鬼屋般的老家,與他幽靈般的父母。然而在那兒,一個樸實乾淨的小房間裡,他卻找到了兩人從不曾說出口的「愛的證據」。



在影片的尾聲,女兒捎來了喜訊,似乎象徵一個新的家庭即將誕生,帶給了看來一無所有的男主角,些許的慰藉。而最後的那句「我發誓...」,在安妮普露的筆下,看似是一種自由心志、無須承諾,也或許是無言以對的未完成句(『傑克從未要求他承諾什麼,而他也不是那種擅長發誓的人』),而在李安的電影中,卻像是帶著些許執著與信仰的肯定句,彷彿給了他鏡頭下的人物,或許也包括觀眾,更多生存下去的意義與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