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週院線精選影評】神秘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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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04

由葛瑞格荒木(Gregg Araki)執導的《神秘肌膚》(Mysterious Skin)週末終於在台北上了院線。改編自史考特海姆(Scott Heim)的同名小說,關於兩個男孩的生命,在同一個夏天,同一支球隊,因教練的戀童癖開始有了交集,但也因此造成日後成長的跌撞分歧。週遭的朋友有的看完呆坐銀幕前,久久無法出聲。有的則告訴我那是一種令人顫抖的震撼。有人開始討論起同志A片(這個是有點岔題)。也有人難以忘懷,說他得再看一次。而我則在事後的回想中,愈想愈喜歡,覺得這是部「好電影」,它呈現了關於成長、愛與生命驅力的多面向。極為出色的演員表現和敘事手法,以人性與情感的厚度,駛離了那些相關主題的道德論述。即使故事涉及棘手的議題,在各個層面,包括那些難以消受的人生情節,都被導演荒木微妙細膩地處理。相關的電影,我們已看過《搖滾芭比》(Hedwig and The Angry Inch)的癡狂血淚史、《豪情四兄弟》(Sleepers)的殘酷審判、《愛我就讓我快樂》(Happiness)的辛辣諷刺,以及近期《壞教慾》(Bad Education)的愛恨情仇,它們各有各的角度,各有各的創痛、辛酸、怨念與譏諷。然而,《神秘肌膚》給我們的是不同的成長詮釋。



日裔美籍的葛瑞格荒木在九零年代被某些媒體奉為:「新酷兒電影」(New Queer Cinema)的代表人物,『型塑了那一代同志電影由邊緣發聲的憤怒風貌』。彼時開始接觸搖滾樂的我,對於他的激進態度與音樂品味,也稍有印象。這樣的形容和印象與現今我從《神》片中所看到的荒木截然不同。為了做點功課,我向友人借了他的舊作來看,不幸地,借到的是1995年《受詛的一代》(The Doom Generation),那是關於邊緣少年與次文化的詭異公路電影,由James Duval、瑪利連曼森的前女友Rose McGowan和Johnathon Schaech主演。片頭還特別註明這是荒木的「第一部異性戀電影」。幾乎是在一陣莫名其妙的「什麼鬼!?」中看完的,片中的無感暴力與角色低能白目的行為互動,像是存心讓人不快的影像對著觀眾砸來,而且砸來還沒有人想接,落為無法吸收的殘餘…我疑問:這是搞笑B級片嗎?可是我笑不出來。那是一種荒謬的形式,一種粗劣中有不尋常暗示的形式,但又讓人看不出所以然來﹔片中存在主義式的詢問,如此簡化,以致於虛無,好像很玄其實只是表達能力有問題,像一個青少年不願好好說話,要檢視所謂的膚淺卻誠意不足,欲諷刺卻含糊其詞。最後也只停留在邊緣的表面,使人無法同情,不知該如何思考起。當時的荒木似乎以疏離的姿態,疏離了自身的才華,實與十年後的他為天壤之別。不禁感嘆:人老了,也懂事了。



《神秘肌膚》讓人感覺到這次荒木真的在意這個故事,關心這些角色,經過沉積醞釀找到一個說的方式,他一點也不畏縮,而且懂得溫柔看待那些殘酷與天真。選角也是一大成功,年輕演員Brady Corbet時而空洞時而甜美的神情,將布萊恩演譯得栩栩如生,而關鍵情節上他的壓抑與爆發,不失為令人動容的演出。飾演尼爾的Joseph Gordon Levitt則是童星出生,有趣的是,讓他走紅的便是多年前春暉播過的外星人影集 “3rd Rock from the Sun”,當時他的角色恰好是個擁有孩童人形的外星智囊軍師,非常詼諧。近期作品有《遇見好男孩》(Latter Days),扮演反同性戀的摩門教士,看到同志就氣憤填膺,與《神》的尼爾是個相當有意思的對照,可見這位高瘦少年潛力無窮,可以孩子氣,也可以叛逆性感。不得不提,飾演跛腳女艾芙琳的Mary Lynn Rajskub,如果你看過她往年各色各樣的作品,就會發現她的演出多麼出神入化,令人激賞。配樂當然也是功成,Harold Budd和Cocteau Twins團員Robin Guthrie的合作,使環境音樂中的情感肌理更加鮮明深刻,音樂如傳遞故事的介質,在片中以太般存在(借用一下《青春電幻物語》)、


充滿,卻也洗滌了共同的什麼。



兩個男孩的聲音,敘述著看似平行的故事,而回憶的長成,至終發展為相交的兩圓。尼爾與布萊恩一開始由於教練,有了交會,懵懂的身體都留下了痕跡,他們隨著那些痕跡長大,身體各有了不同的樣貌,一個是停不了的衝撞,一個則是模糊的錯置。回憶染指了他們,一個陶醉於漫天飛灑的彩色榖片,一個以幽浮填入創傷的黑洞。那個夏天,尼爾是教練的寶貝,他從教練的眼神裡(無論教練是否這麼認為)看到獨一無二的自己,那個來自領導人物、強壯男性的認同是他最初被珍愛的感覺。(由男童的觀點,我們得知尼爾天生如此gay,主動的迷戀,而非教練誘拐而成gay,這也點出異性戀並非唯一的常態。)而他也是教練的共犯,矮小害羞的布萊恩成了獵物,供奉給他心愛的教練。布萊恩從小就是個局外人,無論在同儕間或自己的記憶中。由於理解力無法承受的震慄,使他將教練的性實驗置換為外星人入侵,他是缺席的,像是不在自己的身體裡。成長中伴著止不住的鼻血與莫名的昏厥,戴著過大的眼鏡看不清零碎的夢境。所有童年時不解的神祕事物全混在一起:父親的離去、自己的性慾和那些生存下來的想法,成了長久的困惑與夢的解析。



一切都悄悄地滑入世界,沒有轉圜。在布萊恩循著電視節目找到聲稱曾被外星人劫走的艾芙琳,線索慢慢浮現的同時,尼爾離開了小鎮,到了紐約,成了稚嫩迷人的男妓。一連串的性愛場景,其實是另一種對白,藉此推動情節,說了更多故事:那是九零年代初的愛滋警報,人心惶惶;各樣背景的男同志與不同的身體需求也一次次呼應尼爾的內心想望,有時他的表情充滿笑意,喜劇般、小女孩般的,少男的快慰,有時他茫然,也因受折磨而扭曲痛苦,然而這裡頭不只為了賺錢謀生,還有另一種的謀生,像是要去滿足或發洩什麼,讓生命過去,卻再也找不回最初的,愛的紀念。



那麼,究竟肌膚何以神秘?是關於括約肌驚人的收縮和舒張?還是那些隱晦的外星觸感?或,它其實是個承接靈魂的容器?神秘的不只皮膚表層,而是更深的共存-冥冥中人與人的關聯。生命走到了某個階段,會需要彼此的出現。如尼爾的好友溫蒂,這位同鄉女孩的友誼是尼爾生命的柱石,她見識過他的殘酷與脆弱,知道他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最了解他,他也信任她。以及那位溫厚體貼的艾瑞克(每見他換一次誇張的彩妝,就覺得他洋溢著朝氣呀),他是個負責接應的角色,多虧他,陪伴布萊恩,也促成了最後他與尼爾的相認。回到事發現場,尼爾解謎,布萊恩恍然大悟,真相使他痛苦,但這痛苦也使他不再迷惑,所有的歉意終於迸發,尼爾想安慰布萊恩那些困惑與不安都結束了,但他知道那是個謊言,他說不出口,只能冀望以心電感應讓布萊恩知道他很抱歉。當他們互相倚靠,一切如此明瞭,他們明瞭了彼此由何生來,即使那是個永遠無法彌補的缺口。他們便是彼此的救贖。然後樂聲響起,是Sigur Ros的( ),鏡頭像是天使的俯看,因依偎與了解,生命不可承受之輕,如雪花迴翔。天使或許就是那一陣飄拂雪花的輕風。



然後,我想起溫蒂和尼爾站在荒棄露天戲院那一景,他們拿起斷線的揚聲器聽見上帝的聲音,飄雪了,他們多希望這就是電影的最後一景,就這樣肩並肩望向空白的螢幕,而觀眾席中有多少我們,擁有如此美好的情誼,也這樣靠在一起,看著字幕捲起,以溫柔理解世上的各種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