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週院線精選影評】關鍵密碼
新黑色電影的說故事藝術
當我第一次看見《關鍵密碼》的片名時,確實有那麼一個片刻眼前出現了幻影般的錯覺,我將它誤讀成Lucky Number Seven,再看仔細才發現那是SLevin,L卻斜曲成7的倒像,更不提宣傳海報上那隻徑口朝下的手槍,怎麼看都像個數字不像武器,這使我抱著錯誤的期待與懷疑,這一部有摩根費里曼的關鍵密碼與那一部有摩根費里曼的《火線追緝令》(Se7en)也許有什麼樣神秘的關連?特別是片頭懸疑的音樂和光影幽暗的濺血帳本,鏡頭不斷在神祕變換消失的數字間移動,又使我想起火線追緝令開頭的殺手記事本,但這樣沿著名字的關聯想下去就真的中計了,帳本的背後確有一個計畫縝密的殺人計畫,復仇的計畫,但那些名字都只不過是為計畫而設的圈套。
關於名字的假造用計,保羅麥格根讓班金斯利在片中主動承認他對希區考克之《北西北》(North by Northwest)的援引,其主角桑希爾硬生生被誤認的身分卡普蘭,其實是聯邦調查局為掩護偵查行動而虛設的假名。另外,福爾摩斯偵探小說其中的〈紅髮會〉(The Red-headed League)裡也有一個角色約翰˙克萊化名為文森˙波斯爾丁,利用當舖僕人的身分在地下室挖掘通往後方銀行金庫的密道,而他的共犯使用的兩個名字也都查無其人。雖然在敘事傳統中假名歷來就代表著某種秘密計劃,保羅麥格根的運用又更加有趣,彷彿喬許哈奈特所飾演的角色是桑希爾與約翰˙克萊的縱合體,一開始你以為他僅僅只是繼桑希爾之後另一個無辜捲入事端的受害者,被迫揹上尼克˙費雪的雙層黑鍋,因此相信他的確是斯萊文˙克萊夫拉,卻又發現他比較像是約翰˙克萊,化被動為主動地頂用尼克˙費雪的名字,借尼克的債務關係接近兩個幫派老大即他的仇人,而實際上觀眾原先相信的斯萊文˙克萊夫拉才真正是一個不存在的身分,喬許哈奈特其實是那個二十年前一樁賽馬詐賭滅門案中倖存的男孩亨利。
因此,《關鍵密碼》作為一部新黑色電影的最高趣味不在於你在其他同類電影中可能會看到的多線敘事的連環套,讓幾批人馬隨著關鍵物的偷拐搶騙而串繫交錯(如蓋瑞奇的電影);不在於章回體的故事架構,各章的人物間存有各式各樣的較為鬆散的關聯(如昆汀塔倫提諾的電影);而是在於主角在真假虛實的三種身分之間的層次翻轉,以及由懸疑情節和邏輯推理羅織而成的故事開展。保羅麥格根對於推理題材的運籌總是十分神妙,一如他在二○○四年的作品《第三者》(Wicker Park)將喬許哈奈特擺盪於真假麗莎之間的一段撲朔迷離的多角戀情與其中的心機詭計,一層層拆解釋疑得清楚乾淨,這次他對《關鍵密碼》的佈局同樣周密精細。
故事行進間最重要的幾個物件都早早就出現了,首先是殺手房間裡的電話,賭帳帳本,筆型暗器,尼克的手錶,父親遺留給亨利的手錶,亨利熱愛的棒球,這些暗藏玄機的特寫都在影片的前五分鐘;然後是堪薩斯洗牌(Kansus City Shuffle)的術語,老闆(摩根費里曼飾)的指環,以及祭司(班金斯利飾)的黑色長槍在前十五分鐘便全部上場。接下來這些關鍵物不斷重複出現,不斷深化其意涵與人物關聯直至完備,直至鏡頭與剪接將每一個物件的來龍去脈都交代完畢。所以,雖然保羅麥格根的《關鍵密碼》與昆汀塔倫提諾的《追殺比爾》同樣都以復仇為母題,《關鍵密碼》卻多了一層推理的魅力,當《追殺比爾》一開場就亮底牌地丟出一句復仇要冷靜的諺語,不然就是讓烏瑪舒曼疾馳於公路一面自述她瘋狂的復仇情緒,《關鍵密碼》卻逐漸地從一個不像復仇的事件變得越來越像一個復仇的事件,一路隨著線索抽絲剝繭還原事實而最終真相大白的剎那,殺手亨利的復仇大計也同時大功告成,使人大呼過癮。
換句話說,昆汀塔倫提諾的觀眾所享受的是殺人的藝術,他們一開始就知道復仇甚至知道復仇的順序,只消耐心看完仇家們最後是如何死法。保羅麥格根的觀眾享受的則是說故事的藝術:他們只知道一連串動機不明的殺戮與好貓殺手(布魯斯威利飾)口中一段二十年前的故事,然後知道了亨利自稱倒楣至極的遭遇,鄰家女孩琳賽(劉玉玲飾)推敲想像出來的真相,以及布魯斯威利曖昧可疑的兩面身分。觀眾只知道部份的故事與其各種解釋拼裝的可能,然後去經驗故事不斷被補充、修正與逆轉,以及畫面不斷增添原來在景框或是鏡頭段落(sequence)之外的元素,最後終於確定了人、物和因果,完成一則繁複精彩的故事。這是一則在意識型態上保守、衛道,因而多數觀眾都能感到安心的故事。隱伏在以牙還牙的復仇法則背後的是對於道德與愛的捍衛,害人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都也必須家破人亡必須死,懂得愛的人則可以存活下來,所以好貓先生得到了一個繼承他衣缽的徒兒,亨利也得到了一個真心相愛的女人,大抵是一個能夠取悅多數觀眾的圓滿結局。
除此之外,保羅麥格根流暢萬分的運鏡和剪接也相當地賞心悅目,特別是謎底揭曉時,亨利與警探墨菲接力式地徹頭徹尾地敘述故事的原由始末,鏡頭一面穿梭於不同時空,於滅門慘案的倒敘說明畫面、亨利面前被五花大綁的老板和祭司,以及墨菲電話另一端臉色慘白的警探布里考斯基(因他也是兇手之一)之間來回銜接;還有最初詐賭消息一路從獸醫師謠傳至亨利的父親耳裡的漂亮剪接,貫串連接於不同鏡頭之間的明滅的檯燈、擱下的矮酒杯、拋在桌上的領結和舉至唇邊的高酒杯,都讓鏡頭的移動與切換變得流暢合諧,渾然天成。
《關鍵密碼》雖然沒有使人心跳加速的致命女性和冷酷硬漢,只有可愛俏麗的劉玉玲和不時挨揍喊痛的喬許哈奈特,沒有花招百出的武打與槍術,只有瞬時簡潔的拳頭和子彈,但光是進到戲院去看保羅麥格根的懸疑佈局和拆解,看精妙的鏡頭語言,也值回票價。或者,想要浪漫的人可以陶醉於劉玉玲與喬許哈奈特的甜蜜戀愛;想徜徉於黑色電影高度風格化的內景夜景的人,可以對著片中遍布的幾何的拼貼重複的圖案,或黑白或彩色的奇幻佈景大飽眼福;想找笑料的人可以好好欣賞對白中的荒謬幽默,尤其是班金斯利正經八百不換氣地講完一篇峰迴路轉的昨天可能比今天好但昨天已經過了所以一切都太遲了的哲學道理,絕對比《偷搶拐騙》的狗頭老大神色自若地解釋豬隻消化屍體的數學運算還好笑,更不用提班金斯利這位叱吒風雲的黑社會老大居然有一個同性戀兒子名叫仙女。然後,就在你以為劉玉玲和喬許哈奈特有情人終成眷屬一切故事都已經結束之時,畫面回到好貓先生與壞狗徒兒(亨利的假名克萊夫拉為猶太文的壞狗之意)駕車離城的路上,電台正要播放一首嘻哈歌曲Kansus City Shaffle(電影中譯作堪薩斯大洗牌,但也有堪薩斯大詭計之意),你才恍然大悟那個聽起來煞有介事的計畫名稱原來只是一個莫名奇妙的歌名,又虛無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