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坎城影展之後-從《珈琲時光》談侯孝賢作品中的戲劇性(上)
親愛的Xavier:
坎城影展的「評審團獎」(prix du jury)常常會頒給一些風格特異或較具爭議性的作品,例如洛伊安得森(Roy Andersson)的《二樓傳來的歌聲》(Songs from the Second Floor)、或是去年高達(Godard)的《告別語言》(Adieu au langage),以及您自己的《親愛媽咪》(Mommy)。侯孝賢導演和您同曾為評審團獎得主,他的品味卻又是和你如此地南轅北轍,例如相較於《親愛媽咪》中母子兩人房間截然不同的光線色調,侯導在《珈琲時光》或是其他作品的一些場景中卻往往選擇了不另外打光,請問您如何看待他的選擇?
坎城影展在頒獎典禮結束以後開放全球觀眾線上發問,並且真的回答了一些問題;如果當時來得及發問,這就是筆者想要向最年輕的評審團成員,同時也和侯導一樣曾經是評審團獎得主Xavier Dolan發問的問題。
儘管侯導在參加今年的坎城影展之前,便已經說了要以平常心看待,但許多影迷知道今年的評審團名單以後,心裡想必也早就有底,侯導不太可能從以柯恩兄弟為首的評審團手中奪得金棕櫚獎。然而坎城影展作為全球品味最廣泛且深入的影展,自然便需接受各方的檢驗,然而品味再廣泛也難以全面,畢竟在藝術的世界裡永遠不缺風格的開創者,因此總是只求可以有遺珠但不能有偏袒。
雖說,侯導前後共有七部作品曾經問鼎坎城金棕櫚,然而另一方面最讓筆者感到吃驚且不解的是:個人和身邊一些年輕一輩的侯導迷最愛的《珈琲時光》,當初竟然甚至沒有入圍坎城影展正式競賽片。儘管該片當年還是有入圍威尼斯影展,但這麼一部有別於《戲夢人生》在電影形式上勇於突破的作品,《珈琲時光》在影壇引起的迴響卻像作品本身的風格一樣淡然;然而正因為這份淡然,《珈琲時光》或許是侯導風格最純粹的作品。
然而追根究柢可以發現:如此淡然的迴響不是巧合這其實是起因於侯導風格有別於主流觀眾對戲劇性的想像。
《珈琲時光》-水到渠成的風格之作
有些創作者終其一生要創作的就是一部作品,但藝術史上有不只一位偉大的創作者,一方面保持著對創作的熱忱,另一方面卻又用非常智性的角度多面向地開闢自己的創作路線。就好像貝多芬(Beethoven)不只一次兩首交響曲緊臨著寫作卻又風格不同,儘管許多單數編號的貝多芬交響曲有著他最招牌的奮鬥激昂風,但這並不能因此就說雙數的貝多芬交響曲就不是出自本人之手;可能是因為創作者有時會想要透過創作給自己多一點情緒上的抒發,有時則是比較想要在智性上窮盡或探索各種可能。
侯導的創作歷程也有點類似,在《戀戀風塵》之後,他便不再一味地以懷舊風格作為創作基調,而把目標轉向其他題材,例如對歷史或政治的描述以致於批判(例如有時會被視為是三部曲的《悲情城市》、《戲夢人生》、《好男好女》),或是現代化社會下的年輕人如何面對看待生活(《南國再見,南國》、《千禧曼波》)。
《珈琲時光》或許可以被歸類為最後一種,但因為諸多的因緣際會,卻讓侯導無意間再度回到自己最拿手卻刻意不再重複的創作路線:雖然這是松竹映畫為了紀念小津安二郎百年冥誕而邀請侯導創作的作品,但侯導有別於《東京家族》的翻拍,依然選擇走「如果小津活在現在,他會如何看待東京當下的生活」這樣的路線,因而也就和他晚近的創作題材相近;但是由於日本人特殊的民族性以致於主角的角色設定,成就了片中最終那份難以言喻的寧靜。
這份寧靜的實現,並非只是因為十幾年前的電車沒有低頭族那麼簡單而已;如果場景發生在日本以外,這一切就不成立。因為一般人在看到攝影機時,直覺上是會和攝影機產生互動的,無論是好奇地引領張望,還是想要入鏡因而主動地表演。但就如心理學課本裡的例子提到的,日本人在和其他人互動時會刻意壓抑或隱藏掩飾自己的情緒反應,因此在《珈琲時光》裡我們還是可以在那些真正的乘客中,看到已社會化的大人拉走對攝影機好奇張望的小孩。當然侯導的執導風格會盡量避免讓攝影機影響到演員或拍攝對象,但也只有日本人特殊的民族性能夠讓侯導的拍攝計畫成立
再者,一青窈也正好符合侯導所偏好的演員外型之一——看起來乾乾淨淨的女生,在視覺上能夠完全融合侯導最擅長的題材,例如由侯導本人親自發掘的辛樹芬也是同樣的情況;但更進一步地,《珈琲時光》的女主角就是整部片的主角,整個故事便是將她如何沉默而勇敢地面對生活靜靜展現在觀眾面前。
侯導總是把拍攝重點放在角色而非事件上,因此他的作品類型若非以歷史或政治的描述以致於批判為主,角色的人格特質以致於外型上的視覺效果便會在作品中有關鍵性的作用。也因此在這樣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侯導透過一青窈這樣的女性角色從台灣回到東京後展開的生活,勾勒出一幅寧靜而悠遠的現代山水;當然,片中沒有山也沒有水,但卻依然有著和山水畫相近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