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森威爾斯百歲小記(II):無法追尋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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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5-06

(接前篇)

不論奧森威爾斯是在大片廠或是在歐洲、是否握有作品的剪接權,他的電影幾乎總有著各種不同的版本,對於大師作品的真正面貌為何,已經無法追尋出一個最真、最完整的樣貌——畢竟,就連晚期傑作《夜半鐘聲》(Campanada a medianoche,1965)也都很少有機會在市面上看到,重映機會也少之又少,因此糾結在這類問題上已經顯得多餘了。不過他作品風貌如今這麼撲朔迷離,似乎回應了他經常處理的主題,彷彿在他選定這些題材的時候,就牽連了一種宿命似的;就像我們常說愛拍鬼片的創作者往往最常遭遇靈異現象。威爾斯影片題材本身就具有這種曖昧的真實性,以致於他的作品是否破碎、殘缺,都同樣存在著難解的謎團。

德勒茲(Gilles Delezue)在談到威爾斯時,引用威爾斯的作品《膺品》(F for Fake,1973,舊譯「偽善者」)的法文片名「真與假」(Vérités et mensonge)來概括他作品的母題。確實,在威爾斯的作品中可以很容易辨識出這個特點,但我們不妨說,也許一開始就不存在真相,以致於真相才無法被追尋,特別是,當這個追尋的過程還受到阻礙(包括有心人的造假),當然就更無法探問真相了。

圖:《大國民》劇照。

《大國民》中,記者湯森問不到「玫瑰花蕾」(Rosebud)的含意,那是因為每個人都陷在自己的回憶中,去談他們眼中的公民凱恩,而這還夾雜了他們對凱恩的愛與恨,自然也難辨識哪些是真實情況。影片中還透過拼圖這個意象來暗示了記者湯森的採訪,正像這些永遠拼不完的拼圖一樣。但究其實是,到底有沒有「玫瑰花蕾」這樣的遺言存在?影片始終沒有讓觀眾看到任何人真的在凱恩吐出這句話的時候隨侍一旁的;至於影片一開始那超大特寫距焦在凱恩嘴巴,看他說出這個詞的影像,難道不可能是一個假造的影像嗎?總之,片末那位自稱掌握遺言秘密的管家不過是想向記者敲點竹槓,卻說不出所以然來,既然是他對外聲稱有這句遺言,天知道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是他想趁機撈一筆的謊言呢?

《陌生人》中主人翁藍金教授(威爾斯扮演)為了隱藏自己納粹的身份,當然要捏造身份與他的過去,以掩蓋他曾踏過的血跡。這部片雖說只是指派作品,倒是相當符合他的審美趣味。《上海小姐》更是,裡頭充滿了造假的人物,最後基本上已經無法確認到底哪個環節是誰捏造,自相殘殺的理由也不再重要了。《馬克白》與《奧塞羅》在原本莎士比亞手上就存在著因為各種貪欲而撒的謊,觀眾或許能知道真相,但是劇中人卻無法,事實上,就算掌握真相又如何?就像威爾斯在訪談時談到《歷劫佳人》中,雖說故事起於一樁爆炸案,而探長昆蘭(威爾斯扮演)先是直覺地認定桑奇斯涉嫌重大,為了迅速破案而在他家放置用剩的炸藥,男主角瓦格斯(赫斯頓主演)發現後才因此開始調查昆蘭過去案件的情況,最終造成兩強的對恃。影片末了,桑奇斯坦承涉案,雖證明昆蘭的直覺,但他的手段仍是令人詬病的。因此巴贊才提問,最後證明昆蘭是對的這樣的情節設定又該如何評斷,威爾斯才表示桑奇斯涉案不過是劇本的一個「意外」,真正重要的還是昆蘭的濫用職權問題。簡單來說,即使存在「真相」,即桑奇斯確實犯案,對片中人,甚至對導演自己來說,根本是無足輕重的。

圖:《陌生人》劇照。

最典型的無疑是《阿卡登先生》以及改編自卡夫卡(Franz Kafka)小說的《審判》(The Trial,1962)。前者是名流阿卡登委託男主角蓋去尋找他(聲稱遺忘了)的過去,但卻在蓋每每探訪過與阿卡登有關的人物之後,這些人物都會離奇死亡,主人翁這才慢慢了解,阿卡登是利用他將這些握有阿卡登過去秘密的人一一清除,以避免他的寶貝女兒哪天意外從別處聽來他齷齪的起家過程。真相是被暴力給抹去的;但同時,誠如威爾斯自述,這個滅跡過程卻製造出另一個阿卡登,那就是蓋本人,若非如此,蓋怎麼能神通廣大地找到擁有巨大情報網的阿卡登也無法找到的人呢?至於熟悉卡夫卡原著的觀眾,更容易看出威爾斯選擇拍《審判》的動機,被定罪的K始終不清楚自己犯了什麼罪,所以才展開了調查,然而影片似乎暗示了他身在這個有罪的世界,就是一種罪,那麼自然就沒有罪的真相了。

從這樣的選題偏好看來,威爾斯最後較完整的作品會是中篇影片《不朽的故事》(Histoire immortelle,1968)和《膺品》也就不難理解了。前者講述一位老富翁聽到了一則傳說,他自以為特別,才發現原來它流傳已久;並且還有人跟他說這根本是捏造的。於是他便請人將這則關於水手的傳說實現,以真正擁有這則傳說。造假的需求已經強大到要實際上來改寫傳說,基本上可說走到了這個題材的盡頭了。不過《膺品》卻還能更極端:影片透過彷彿紀錄片的形式報導一位專寫偽書的人替一位專門畫偽畫的人寫的一本傳記。那麼,到底有沒有這件事?到底有沒有這個人?我們可以說,或許威爾斯是個專門拍偽片的人?為了混淆觀眾,威爾斯還不惜在影片演了一個小時後現身跟觀眾強調說「諸位以上看的一小時都是假的」;那麼我們該不該相信他這一刻是真的?

 

上圖:《阿卡登先生》劇照。
下圖:《贗品》劇照。

無盡的未完待續

也許威爾斯自己終究意識到該為自己做出一些澄清,特別是大部分的評論都是這麼看待他的:「早熟的天才打從一開始就散盡了他的天分,然後直接從顛峰開始逐漸往下滑。」於是在《膺品》之後,威爾斯的作品幾乎都沒有真的完成的,在此同時,他還規劃了一系列對自己過去作品檢視的「拍攝……」系列,這個系列清單中至少有三部片:《奧塞羅》、《審判》以及《上海小姐》,最終只有《拍攝奧塞羅》(Filming 'Othello',1978)完成了,而《拍攝審判》(Filming 'The Trial',1981)留下了一段長約90分鐘的素材,是他在南加大(University of Southern California)的放映廳中與學生針對《審判》的問答實況,最終這部片也淪為他眾多未完成計畫中的一部。

在一部關於威爾斯的紀錄片《一人樂團》(Orson Welles: The One-Man Band,1995)中剪了許多威爾斯的未完成作品的素材進來,多虧了影片的聯合導演歐嘉‧科達。不過,對於大部分的影迷來說,威爾斯有這麼多未完成作品,本身就是個謎團了,再說,在這裡進行「偵探」也不可能得到正確答案了。

難道是資金短缺嗎?對比拍了四年的《奧塞羅》來說,威爾斯完全也還是可以循此模式,一有錢就拍,沒錢就解散劇組,賺了錢再來重組。不過,從他的作品年表看來,1950年代中期以後的他,即使連演出的頻率都低了,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造成他這些流產的計畫?可是,他的《堂吉訶德》從1950年代初就開始進行了,而在1960年代初期起碼也仍舊有製片人願意找他投資拍片啊!他表示過說《審判》也是製片人提供給他的十幾部片的題材中挑選出他最感興趣的這個;並且,他也表示他得多虧法國新浪潮帶來的觀影興趣,才讓他能有機會拍攝這樣的題材。簡單來說,他在這個獨立製片的黃金時代裡,沒有多完成幾部片,絕對不是資金的問題這麼單純。

那麼只有另一種推測了:他的步步為營。在歷經「作者論」的盛行之後,他儼然已經成為電影作者萬神殿上的大神,每次的出擊多少也可能會有所顧慮。他的自戀程度也是業界有名的,否則又有多少人會像他那樣有計畫地打算做那套「拍攝……」系列。究其實,估計也是因為他一直沒找到真正感興趣的題材,才會出現與拍攝《奧塞羅》那樣截然不同的拍片態度。《夜半鐘聲》很難說不是他的一次「走回頭路」的做法,這也是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教楚浮(François Truffaut)的方法,能有效地給自己成就感與信心好接受自己不熟悉的題材。威爾斯再次回到莎士比亞懷抱,應該也是相當喜悅的,據說他聲稱自己拍得最好的片是《審判》,而他自己最鍾愛的則是《夜半鐘聲》,一點都不教人意外。

圖:《審判》劇照。

或許也跟他的星座有關,金牛座的他,很可能一件事情拖久了就失去耐性了,這也是為何他的影像總是在「動」,正是這點讓他的影片也經常與「巴洛克」這個詞有所聯繫,他也表示過,一個鏡頭如果他自己看得都悶,那麼一定就要剪了。他跟那些捨不得剪的導演很不同,對他自己來說,剪接甚至是整個拍片活動中最喜歡的環節(是枝裕和這樣「靜」的導演也表示過相同的意見,這點倒也頗耐人尋味)。所以當題材本身無法持續抓住他的關注,那麼計畫被拋棄也是可以預料的。

只是諷刺的是,就算他有意規劃那些自辯的「拍攝」系列,但有時候他這些紀錄片不見得總是起到正面的效果。比如說他在《拍攝奧塞羅》中被問到說為何會想到在片中安排一條狗,出現得時間非常有意義,多數是帶有反諷的意圖。但威爾斯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那是因為有劇組人員帶了狗來,他看著可愛,順勢就放到影片中了。可是,我們會跟這位提問的觀眾一樣注意到片中狗的出場都是經過設計的,而看不出「順便」這回事。這類猜謎式的回答基本上無助於更深地理解他的作品;儘管片中也不乏有意思的「理論」,比如說他刻意將「死亡」移置到最開頭,一如他在很多作品做的那樣,主要是為了替「死的」媒介增加觀眾的主動投入意願。至於在南加大與學生對談《審判》的大部分內容,都在那20年間一些訪談中提到了,新意不多,會不會因為這樣他也才遲遲都沒有再拍攝其他素材,這點自然也不得而知了。

圖:《贗品》劇照。

然而認真說起來,沒辦法辦回顧展,沒能找到導演定版,有些僅剩殘片,那又如何呢?就算我們看到的是被暴力改造過的《奧塞羅》、《歷劫佳人》,其影像本身的強度還是非常驚人的。基於他大部分的作品,包括一些電視作品,如「與奧森‧威爾斯環遊世界」(Around the World with Orson Welles)系列的其中幾部,以及許多僅剩素材的未完成計畫,也都在網路上流傳多年,其實如果不是很在意播放載體(誰又能總是用最理想的方式觀看呢?)影迷們大可以自己在家回顧。處在這個時代還是幸福的,像威爾斯在《大國民》之前拍攝的一部《太多強森》(Too Much Johnson,1938)好不容易才在2013年發現了工作素材,且很快地傳遍網路,這才看到威爾斯與默片,特別是卓別林(Charles Chaplin)那類的默片喜劇之關連,紐約不久前舉行的威爾斯回顧展也才有機會將這部片稍微剪輯出來上映,它在影史上缺席了75年,總也有重見天日的時候。執筆當下,還傳出標準公司即將攬下《夜半鐘聲》、《不朽的故事》以及《太多強森》北美的藍光發行權,特別是也同樣缺席數十年的《夜半鐘聲》,還找到了一盤近乎完美的35毫米,看到官方外流的影格截圖,確實美得令人心碎。誰又能說我們不是身在一個好時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