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の時代-吉田喜重的情慾與虐殺」影展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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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4-23

1950年代可以說是日本電影史上的黃金時代。日本從1945年天皇下詔宣布無條件投降後,經過全國上下四、五年的努力,以及受聯合國託管的美軍之協助下,到了1950年,國民的實質所得及消費水準已達到戰前的八成水準,日本電影界也因而開始恢復活力,打開1950年代日本電影的新局面。首先以電影製作來看,1950年日本自製之作品已有250部之多,到1956年卻增產到500部的驚人數字,而且,在這段期間日本電影的水準也受到國際影壇注目,像黑澤明的 《羅生門》 (1950)、《七武士》 (1954),溝口健二的 《西鶴一代女》 (1952)、《雨月物語》 (1953)、《山椒大夫》 (1954),衣笠貞之助的 《地獄門》 (1953),吉村公三郎的 《源氏物語》 (1952),稻垣浩的 《宮本武藏》 (1954) 等等,都受到威尼斯、坎城、奧斯卡等國際影展的肯定,使得許多電影人躍躍欲試,另一方面日本國內提供廣大觀眾群之娛樂作品依然是仰賴活躍於戰前的導演老手,這些導演事實上其作品在日本國內受歡迎的程度並不遜於上述的導演,例如眾所周知的小津安二郎、成瀨巳喜男、木下惠介、澀谷實、豐田四郎等等,所以很明顯的,1950年代的日本電影 ( 特別是1950年代之前半 ) 仍然是由這批戰前派之導演所支撐的。

事實上,在進入1950年之前,各電影公司早已感受到社會上蠹蠢欲動的氛圍,因此,在進入1950年代之初,各電影公司已開始廣徵有志的青年助導的培訓,以補充導演接班所需,並擴充電影之製作,經過幾年的學習,這些年輕的助導也在1956年之後漸露頭角,開始為日本的電影界注入了新的生命,像中平康在1956年拍的 《瘋狂的果實》 (狂った果実)、增村保造的 《巨人與玩具》 (1958) 或今村昌平的 《被竊的情慾》 (1958),還有當時石原慎太郎以26歲獲得芥川獎之原作 《太陽的季節》 被改編之同名電影 ( 古川卓巳導演 ),掀起了「太陽族」電影之流行,使得日本電影也更多樣化,其中最受矚目的就是「松竹公司」內興起的「松竹 Nouvelle Vague」( 松竹新潮 ) 的電影運動,在這個運動中以大島渚、篠田正浩、吉田喜重為旗手,他們非但是這批新電影人 ( 有導演、編劇、攝影師等等 ) 的代表性人物,也是1950年代後半打開日本電影之類型,和建立起電影與社會、歷史緊密性的倡導者。

大島、篠田、吉田這三位導演都是「才子型」的人物。大島來自國立京都大學法學院,在校期間曾是京大同學會副委員長,且是當時京都府學生運動聯盟之委員長;篠田則是早稻田大學文學部專攻江戶時代戲劇之高材生;而吉田則是國立東京大學文學部法文系精通法語之外交官儲備人才。據說他們當時揭竿而起,乃是針對日本電影大師如小津、成瀨甚至黑澤、溝口等的作品,都只是在重塑他們各自象牙塔內之藝術品味,對當時1950年代後半之社會運動、學生運動等之現實社會或歷史事件帶給人們之感受、影響都未觸及而作出抗議,從他們的宣言可以看出,他們關懷現實社會或歷史事件帶給生活其中的人們的感受,因此,他們的電影手法雖各異,但他們往往從現實社會或歷史事件來做取材,可說是他們的共同特色。

圖:日本新浪潮導演關注時代變化下的日本,例如吉田導演的《暴風時代》便是描繪戰後日本某港口船塢工人造動不安的生存狀態。

拋開大島及篠田,我們來看看最具知識份子氣質的吉田之作品。首先我們感受到的是吉田的作品和他本人非常具有一致性。他的電影可說不只是在講述一個故事而已,他往往只用故事來建構一個圍籬,讓觀眾在這圍牆中的困境去面對、去思考,思考面對困境時對「真實的質疑」,思考真實的意義是什麼?或真實能給我們的是什麼?而且,他也不急於給我們答案,因為每個人都有他獨特的背景、性格和他所處的不同困境,所以這個「真實」對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意義和重要性,除了他本人才知道,這種思考對於有反省能力的人是必要的。在 《一無是處》 中,淳臨死前對郁子說,他們的關係只是「玩玩」而已。是真的玩玩?還是他擔心她受不了?在 《秋津溫泉》,從彼此的相愛,周作要求新子殉惰,但新子卻要享受美好的青春,但幾年過後再相見,新子告訴周作不想老是送走別人;變得俗氣的周作要新子先走。但他為什麼不放心?又回來找她,但找到她時,她已氣絕,這是新子對真情的失望?還是要喚起周作真情的復燃?再如 《情炎》 中,織子與光晴的關係是什麼?特別是 《鏡中的女人》 中,「正子」是不是「愛」的女兒?還是「愛」的幻想等等,也許這些電影,每部各自都有它的主題,然而吉田總是用似是而非的包裝來呈現「人的複雜性」,或更直接觸及在世俗中生活其間的人類受到之箝制和無奈。

吉田電影之敘事形式可以說是多變且繁複的。這當然和他對電影的看法是有所關聯。根據筒井武文為《Eureka 發現》雜誌2003年4月號進行的訪問,吉田認為電影重要的不是「故事」,而是「映像」( image )。而且在同訪談中他強調:「我是常隨著時問,時時刻刻都在改變的人。」因此,他似乎在每部作品都嚐試推翻掉前一部的作法。像他在 《一無是處》 時的敘事,它可說是中規中矩的。由客觀的敘事,然後插人幾個支線,但在時間上卻是順時序的排列。到了 《秋津溫泉》 這部典型的愛情通俗劇,他卻抗拒娓娓道來的敘述,讓時間不定時的跳躍,打破通俗劇的慣例,只提示式的交待男女主人翁的變化,以及他們相見的冷靜相處片段。到了 《鏡中的女人》 時,在客觀敘述中隨意加人女主人翁「愛」的主觀敘述,再對照「夏來」對疑為母親美和 ( 其實是正子 ) 和母親 ( 或應是祖母 )「愛」的觀察:失憶的正子卻徬徨於被說服女兒「 夏來 」 及母親 「愛」 的情境,再加上電視製作人直子對他們的觀看和疑惑,使得劇中不確定的因素有如推理作品的撲朔迷離。同樣的 《情慾+虐殺》 既有對原事件大杉栄和野枝以及神進市仔為藍圖之腳色正岡逸子、還有妻保子的糾葛事件,同時也有年青女子永子想像中茶屋事件的喻示,再加上年青永子介於青年和田究及偷情者畝間的三角關係,在現實的1969年和真實事件的1923年以及茶屋事件的1916年。加上永子在幻想中野枝進入茶屋的時空,這種前衛性的奔放的時間、空間的穿越敘事,對只在看故事的觀者而言,確實很不容易做連結,但對關心「人」的觀眾卻是趣意盎然、令人回味無窮。

關於「人」,在許多電影中的人物,都顯得有些扁平或粗糙,幾乎都可以說是沒個性。而吉田電影中的人物,卻常是表面上看來是很平常,然而他們的內在卻是頑強、不隨便與人妥協的。尤其他的「女主人翁」更是如此,就像許多日本女性看似柔順,其內在卻是堅強無比。像在 《情炎》 中,織子因丈夫外遇的不睦中,遇到已逝之母的情人光晴,而引發的糾葛,在心裡的底層其實是非常複雜的。她對光晴有另一種親情的依賴,也有種對母親責難的補償,當然也有對欠缺的愛的移情,但她卻又果斷維持自我,所以,吉田的女性常常在優雅的外表下蘊藏的矛盾、掙扎是入骨而令人難以忍受的。而探討人工受精的 《炎與女》,他卻依然將它聚焦於伊吹立子的內心,這幾個自以為是的男仕,都只在意於是誰的精子?是誰的兒子?但聰明的立子卻告訴兒子:「你沒有爸爸,你只是媽媽的孩子 !」,因為她腦中不斷浮現的是那個粗獷、滿臉鬍渣的陌生男人。最複雜的,當然是 《鏡中的女人》,老婦川瀨愛對女兒身世的追究和過去真相遮隱的堅強意志貫徹通片,清晰可見,尾上正子的不安和徬徨令人為之不捨,而川瀨夏來的迷惑、擔心,到最後在醫院給了觀眾不確定的答案,也讓人體會到,女性為了幸褔的狡詰城腑。在吉田的電影中幾乎所有的女性都處於不安定的狀態中,《一無是處》 中的郁子、《秋津溫泉》 中的新子、《風暴時代》 中的久子和石井,以及 《情慾+虐殺》 中的每個女性。


圖:《鏡中的女人》劇照。

岡田茉莉子是吉田電影中不可或缺的女主角,也是他的妻子和工作夥伴。岡田茉莉子是日本1920年代首席美男大明星岡田時彥 (1903 ~ 1934) 的女兒,但在她一歲時,父親就因病逝世,而後在她母親的培育及期待下,於17歲簽入東寶公司,而岡田茉莉子的藝名,也是由其父的好友文學家谷崎潤一郎為她取的,由於她一直未受東寶重視,於1955年約滿後轉入松竹公司,直到1965年與吉田結婚才一起退出松竹,演出作品約有150部,而且,她在松竹時就參與自己演出作品之企劃製作,1962年她與吉田第一次合作的 《秋津溫泉》,除了是她第100部的紀念作品,同時也是她自己當製片的作品,據她的自述說 ( 同 《發現雜誌》,蓮實重彥之訪談 ),當她受邀參加吉田處女作 《一無是處》 演出時,接到吉田自編的劇本,她感受到衝擊性的感動,也引起她對這位年青導演的另眼相看,然而,當時她已接到另一部電影的演出工作,只好放棄。岡田在小津作品中的角色,雖也大致扮演新女性的角色 ( 例如 《秋日和》 中捉弄父執輩的百合子,或 《秋刀魚之味》 中支使丈夫的秋子 ),但吉田的作品才真正使她深入角色的內心。尤其婚後他們兩人自組「現代映畫社」,她非但欠缺松竹一線女星的收入,而且還要費心公司的營運、電影製作的開支,這完全靠著她對吉田的肯定及信任來支持。不過,另二位新潮派之導演大島渚及篠田正浩也各自娶了演技派女演員小山明子及另一位大明星岩下志麻。

注重映像的吉田喜重,當然在他的作品中,也充分顯現他的映像特色。他常常以美麗卻是冰冷的映像與他劇中人物翻滾的內心做相對輝映的效果,例如在 《情慾+虐殺》 中,「愛」走在平靜的大馬路和大杉受殺戮場面的銜接,而 《鏡中的女人》 在尾聲時寬廣的病房中,孤獨床邊的女人們由廣大的窗子看到無聲卻波濤洶湧的海浪,正式揭開他們秘密的樞紐。而且,在他們新潮派導演開始拍片初始之時,正是日本社會在反美日安保協定運動正夯之時,所以他的 《一無是處》 也是在否定國家權力,肯定追求個人為主體的獨立性思想,正是所謂的廣義的「安納奇 ( Anarchism 無政府主義 )」思想盛行之時,因此,大島渚也拍了 《日本的夜與霧》 (1960),篠田正浩也有 《乾涸的湖》 (1960) 等作品。這與他後來的 《戒嚴令》 或是以開放性之男女關係為焦點之 《情慾+虐殺》,在思想上都是一致的,這或許也可說是「松竹新潮派」導演的另一個共同特色吧!


圖:《戒嚴令》劇照。

 

編按:高雄市電影館六月初將以35毫米電影膠捲重磅呈現日本新浪潮三傑之一導演吉田喜重八部經典之作,共計播映《一無是處》、《秋津溫泉》、《風暴時代》、《情炎》、《炎與女》、《情慾+虐殺》、《戒嚴令》、《鏡中的女人》,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