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與「不酷」之間:《待解救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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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04
開學,絕不只是新學期的開始,更不是尚未被課業壓力影響的歡樂時光。開學那一天,或前一天,甚至是前一個週末,焦慮已經開始。進入學校的第一個課題,不是課表上的任何一科,而是「如何生存」。學校自成一個與外在世界(家庭、社會)不同的生存環境,每一個進去的人都必須去摸索出其中的生存法則,而且這個法則通常跟「接受教育」沒有太大關係。一個學生在學校裡的生存,和他/她坐在教室上課的五十分鐘不大相關,反而是那下課十分鐘,或午餐時間三十分鐘,才是關鍵時刻。
 
說穿了,就是「社交」,這幾乎成了一個學生是否能在校園裡生存下去的主導因素。若是在這方面搞砸了,上學就成了「畢業倒數」的漫長時光,拒絕「活」在當下。因此,開學時如果能很快遇到一群人,他們「混得不錯」,又願意接納你,那真是天大的幸運了。《待解救的少女》(Damsels in Distress)中的轉學生莉莉或許就有這樣的好運。莉莉一開學就遇見了維奧麗、蘿絲和海瑟,她們主動伸出友善的手,在往後的日子願意提供協助。
 
 
三位新朋友幫助莉莉快速了解校園和新生活,莉莉也開始和她們一起參加活動。一次前往派對的路上,三位新朋友跟莉莉解釋他們都和哪些人來往。維奧麗說,比起那些又酷又帥,即所謂校園裡的風雲人物之流,她們更喜歡被叫做「a sad sack」的人。A sad sack指的是冒失鬼或極度無能的人,這裡翻譯為「受氣包」則更能點出校園生活中社交能力較低的一群人(例如過度自卑而拒絕交往,或過度自信而只活在自己世界的人),就容易成為其他學生攻擊或嘲笑的對象。
 
然而,維奧麗卻只和sad sacks交往。她的理由是,大學裡充斥著一股追求「酷」的風潮,一股勁往那些很酷的人靠近,說很酷的語言,做很酷的活動,而且拒絕跟不酷的人在一起。維奧麗認為這是一股歪風,這種現象是一種「stretch」。Stretch可作動詞或名詞,在這裡是名詞,有「拉長」、「拉直」、「過度使用」、「曲解」等意思。對話中翻譯為「高攀」,我們從字面來看可以這樣理解:大部分學生為了要接近或成為所謂「酷」的那群人,而讓自己的一切言行符合「酷」的模樣,即使那和自己的本性非常不同,所以這是一種「曲解」的現象,他們以「酷」為目標,因此算是高攀。
 
維奧麗說,與其去高攀他人,不如去找someone who’s frankly inferior。這個陳述並不難懂,但其實有點詭異。維奧麗語氣善良,充滿關愛,卻形容那些所謂的sad sacks是「確確實實低等的人」。雖然她意圖矯正大學生追「酷」的歪風,在語言上仍然確認了在「酷」的那群人和「受氣包」之間的階序性。當她承認自己在這個階序中選擇「往下」去交朋友,不也同時擺出自己的高姿態,賦予自己「拯救」受氣包們的使命?然而,維奧麗又聲明了她並沒有goody-goody implications,就是我們口語說的「假好心」嘍。
 
正當維奧莉特一行人即將到達派對地點,遠遠看見一個兄弟會成員醉醺醺地走到屋外的欄杆處,隨即誇張地跌到欄杆外的草地。對於大學生生態觀察入微的維奧麗馬上點出,最令人擔心的是那有可能是裝出來的,很可能是一個stretch。 
 
 
看到這裡,請容筆者大膽地假設,多數觀眾在看這部電影的前五分鐘想必對劇情有些特定的期待,這個期待大約是:莉莉被納入維奧麗的小團體,這小團體深諳校園裡的生存法則,因而改變了莉莉,無論是變成風雲一族或怪咖一族。如同電影《辣妹過招》(Mean Girls,2004)中女主角因為加入了全校最酷的女生小團體,而由土包子變成風雲人物。但是,從第一段對話中,我們已漸漸感覺到以維奧麗為主的這個小團體似乎不如我們想像。首先,風雲人物是被維奧麗排除的一群;接著,她們所主張的那些法則並不是要將自己打造為一個有特色的團體,而是一個「中介」的角色,她們要透過努力,去矯正或幫助其他人。她們的那些主張,已經超出法則的範疇,應該視為「理念」。也因此,觀眾和莉莉一起認識她們的過程中,雖不見得抗拒她們所主張的事,卻很難馬上接受。
 
經過一段時間相處後,莉莉發現自己和維奧麗的價值觀是分歧的,於是她決定表明自己的想法。她問維奧麗「doofus的複數型是什麼」,英文裡大部分複數的名詞是直接加s或es,但有些例外。像是莉莉提問的這個字,doofus是口語中用來指愚蠢無能的人,或是罵人「蠢蛋」或「蠢貨」。根據維奧麗所言,它的複數型是doufi。不過由於現今通行的英文規則,如果你說doofuses別人也是聽得懂的。
 
 
這段對話有趣的地方在於:第一,在電影的其他片段中,我們不斷看見維奧麗使用語言的謹慎,她尤其重視「源頭」的價值,因為她認為一旦失去了原本的精神,原意就很可能隨著時間被曲解了。第二,她認為雖然doofuses也可以,但應該使用依據拉丁字根的doufi,因為「比較優雅」。但仔細想想,「蠢貨」這個字被說出來似乎就不是為了要優雅地指稱一個愚蠢無能的人,不是嗎?莉莉就是在相處過程中察覺到了這樣的矛盾,而漸漸發現自己並不願意屬於這個團體。
 
最後一段對話中,莉莉和維奧麗再度聊到學校裡大家傾向「裝酷」的現象。維奧麗認為,要成為酷的人必須放棄一些人性。「酷」(cool)這個字無論中文或英文,都有「冷漠」的含意。要成為一個酷的人,光是瀟灑、率性或幽默是不夠的,必須帶點冷漠,才能和他人拉出距離,成為被仰望、學習的對象。至於莉莉呢,她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她認為維奧麗所眷顧那群常被排擠、嘲弄的人是怪異的,但是如果大家都很怪異,世界如何正常運作呢?莉莉這番話,等於宣告她和維奧麗理念不同,她原本認為維奧麗是酷的那群人,所以才願意加入。
 
《待解救的少女》和眾多描寫校園生活的電影一樣,把校園裡的社交活動做為劇情的主軸。但不同的是,它把觀眾變成了學生,讓觀眾親自去經歷開學時交朋友的所有不確定性,在以「酷」為中心的校園裡,還有各種不同的生態,新生並不見得能很快地找到那個中心。更重要的是,當我們進入了崇尚酷/冷酷的校園生活,並不表示只能選擇跟著追求或不屑追求。酷和不酷,有人性和沒人性,這些標準就像是一條數線的兩端,每個進入學校的學生都在學著如何找到一個最適合自己的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