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無以名狀:《最後一次初戀》
願他安息(Rest in Peace.),人們在喪禮或是追悼會上如是說。弔念死者的儀式,不論在東方以佛教、道教信仰為基底的喪葬禮儀,亦或西方社會以天主教和基督教信仰為核心的弔念場合,總以往生者為追思、關心的焦點。透過新作《最後一次初戀》(Restless),葛斯范桑(Gus Van Sant)以迴異的敘事觀點,側寫、描摹死亡的樣貌,並詰問:「失去摯愛,活著的人又該如何自處?」。
電影中,導演鋪排多場「死亡練習」,意在翻轉、翻玩「死亡」與人既有的刻板印象。例如開場,男主角伊諾躺在馬路中央、拿著粉筆畫下自己平躺於地的身型輪廓,一般出現在命案現場的「人形」記號遂被賦予異出原意的伏筆。其後,當故事揭露伊諾才剛經歷瀕死的車禍意外,並在變故當中失去雙親,仰臥在地、模擬屍體形貌的行為,亦是嘲諷死亡的遊戲,也是面對失去,難以消解哀慟的表徵。
這也是一個當男孩遇見女孩的故事,伊諾和安娜貝爾相識於一場喪禮。她一眼識破他絕非前來弔謁的親屬、賓客,安娜貝爾說道:「你的西裝露餡了。」(The suit was a giveaway.)。“Giveaway”一詞可作名詞和形容詞用,分別為「洩漏」和「洩漏真相的」之意。此外,它也是片語“give away”構成的合併字,同樣的句子若用片語改寫,則可寫成:「你的西裝讓你漏餡了。」(“The suit gave you away”)。兩句作比較,後者有將主詞擬人化的含意,意欲表達更為生動的情境時可使用。
深怕伊諾誤解她上前搭話的意圖,安娜貝爾連忙表明:「我不會告訴別人,你擅自闖入喪禮。」(I’m not going to tell, or whatever, about crashing the memorial.)。“crash”動詞用時,多為「墜毀」、「撞壞」之意,與電腦相關的詞彙則引伸出「當機」的意思(例:My computer just crashed.)。“crash”在英文口語對話中,若在後頭加上婚禮(wedding)、派對(party)等婚喪喜慶儀式,表「擅闖」、「闖入」,甚至有「破壞」之負面含意。“crasher”一詞則直接指涉來者為不速之客,並非受邀、受歡迎的客人。由歐文威爾森(Owen Wilson)和文斯范恩(Vince Vaughn)所主演的《婚禮終結者》即以“Wedding Crashers”為原文片名。
電影以三種類型的死亡情境(scenario)為敘事主軸。腦癌末期、將不久於人世的安娜貝爾;曾瀕臨死亡、失去雙親的伊諾;和伊諾的幻想朋友(imaginary friend)—二戰的日本神風特攻隊員、已死的博史(Hiroshi),分別象徵死亡的階段性歷程,以及面對死亡全然不同的理解與處事態度。雖是聚焦「死亡」議題,全篇僅一次呈現「大體」──「死者/死亡」具體的樣貌。葛斯范桑慧黠地運用隱喻的意像(image),例如人形記號、死亡預演(death scene)、喪禮和墓園等場景建構可視的「死亡」。他援引符碼又扭曲原意,刻劃人形記號反成男女主角的浪漫約會,它不再是生命終結的符號,而是戀人擁抱的形狀。更以墓園場景的烏鴉鳴叫聲,和安娜貝爾介紹美國埋葬甲蟲(the American Burying Beetle)於百哩外即能嗅到腐屍氣味的特性,以視覺之外的感官經驗──聽覺與嗅覺側寫「死亡」。這並非浪漫化其嚴肅、深沉的本質,而是開啟解讀其意的另類視角。
伊諾和博史在鐵軌邊爭辯東西方(嚴格來說是美國和日本)禮節一景,帶出兩者文化背景的差異和更為深層的歷史情結(complex)。博史一派嚴謹地彎腰示範鞠躬大禮,伊諾則試圖說服他西方文化中的握手禮也能表達同等的禮貌和敬意。博史嘲弄地說:「唉,白人,你得面面俱到。」(White people. You have to grab everything.),此話除了表示博史不認同鞠躬和握手意涵同等的尊重,“grab” 一字的「抓取」之意更具象地表現西方握手禮的「觸碰」,別於博史認同的日本文化中的鞠躬禮,因應東方文化脈絡、謹守肢體分際盡量避免直接身體接觸的社交禮儀模式。此外,“grab”也有「奪取」、「霸占」的意思,從博史的出生背景、觀點來解讀這句話,即引出美國新帝國主義於二戰時,以武力和文化侵略、殖民亞洲的歷史,“grab”遂象徵美帝當時「巧取豪奪」的行徑。
博史所代表的「愛國情操」、「慷慨赴義」對比、折射出伊諾和安娜貝爾理解的生命與死亡所乘載的意義,博史的「義正詞嚴」與兩人的「嬉笑怒罵」並列,給予觀者看似截然不同,實則相互補述的參考點。伊諾在醫院陪伴安娜貝爾輸血時,半開玩笑的說道:「我能替你分擔一點(I could take some of them for you.)。」,她不解地反問:「我的檢查嗎?」(My test?),伊諾回答:「對啊,我很會考試,以前還常常幫同學作弊呢(Yeah, I’m great at tests. Used to help all the other kids at school cheat.)。」伊諾利用“test”一詞多解兜成雙關語的笑話,將「檢查」轉成「考試」,其實是想表達願意為心愛的女孩分擔痛苦的心意,言簡意賅,情意真摯。
全片始於喪禮,也終於喪禮。反覆出現各種的追悼儀式和男女主角排練、預演死亡的場景,多面地再現「死亡」,卻能迴避老套、過份傷感的公式情節。電影中,人物的哀傷多半節制內斂,不論是在房間暗自哽咽的安娜貝爾或是躲在廚房獨自哭泣的伊諾都並未展現戲劇化的悲劇姿態。表達至深的愛亦然,博史在出任務前寫下未曾送達愛人手中的情書,用字遣辭婉轉隱晦。片末,伊諾站在追弔會的台上,影像回朔他和安娜貝爾相遇、相處的片段時光,他沒有開口,只是泛起一抹微笑,此刻,畫面轉黑,電影終了。沒有言明的,往往說了最多,飽含最深的情感。面對摯愛、面對死亡,保持冷靜何其困難,無法言語是因為如此的大喜大悲實在無以名狀,也越發噪動不安(restless)。
註:本文標題取自夏宇詩集《摩擦.無以名狀》。
劇照引用自電影官方網站:
http://www.sonyclassics.com/restl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