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
文學改編電影可以說是一場賭注，常常不是大好就是大壞。文字和影像各有其說故事的方法，也各有其適合說的故事；用影像重新詮釋一部在文壇上已負盛名的小說，不但得保留原本文字感動人的基調，還得用影像說出文字之上／外／間的味道，才能讓觀眾勉強同意這是好的文學改編電影作品。你可以想像James Ivory的壓力和功力。
《長日將盡》的原著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擅長以大時代的小人物為敘述主體，透過細膩卻破碎的回憶片段，讓讀者從歷史的細縫中窺見大時代的氛圍。石黑一雄的主角都是非常自覺而又不可靠的敘事者（unreliable narrator），不但在回憶往事的時候充滿疑問，本書的敘事者更是表裡一致的在行文當中展露主角史蒂文斯（Stevens）的個性。讓我們看看本文選取的小說片段。的確，butler是一個幾乎只在英國使用的單字，而說到這個職業也讓人馬上想起英國的貴族宅邸和應對得體、服務週到的英國管家。而敘事者認為作為一個管家的首要條件是必須壓抑感情，而這正是英國人最擅長的，也是史帝文斯人生遺憾的關鍵。小說當中用了整整一個章節在回憶史蒂文斯的父親因為年紀大了不能勝任副管家的職責，並且不停地闡述英國「管家」的特殊定義與職責，以一個自戀又自滿的姿態；而電影雖然失落了拘謹英國紳士的絮叨，卻也不馬虎地以精準的場面調度令觀眾印象深刻。看著老史帝文斯端著托盤在他曾經跌倒的花園草坪上來來回回的練習走路，我們可以看出史帝文斯承繼了對專業的堅持，和史帝文斯可能不清楚，但觀眾卻看的十分明白其背後的心酸。然而這本書，還有這部電影，不但是一個英國管家在遲暮之年回憶過往的故事，也是大英帝國在二十世紀衰落的側寫。
本文選取的第一段對話，是書中沒有卻十分點題的改編。電影當中安排曾經是達林頓宅邸（Darlington Hall）座上賓的美國人路易斯（Lewis）接手這座莊園，史帝文斯則繼續擔任管家。這段幽默的對話體現了新舊交替的必然以及舊時代貴族僕役時不我予的興嘆。燒焦的早餐代表著貴族階級的沒落，導致僕役不足，而身為管家的史帝文斯卻又不願放棄舊時規矩；因為舊時規矩不但代表舊時榮耀，還隱含了身為舊時代管家的史帝文斯的自尊。如果烤吐司的工作讓電器來取代了，那大概有一天也不再需要管家了吧。沒有歷史包袱的美國人在早餐桌上一句直率的話，具體而微呈現了美國在二十世紀取代英國成為世界盟主的事實。第二段對話則更清楚的透過代表下個世代的年輕美國眾議員（congressman）的口中，譴責歐洲所謂的貴族紳士們只會躲在深宮大院當中，在餐桌上，而非街頭，處理攸關芸芸眾生的國家大事。而歷史也的確透過兩次世界大戰狠狠地教訓了這些紳士們。
以小人物的生命經驗觀照大時代的更迭變化是石黑一雄的貢獻。而電影之所以動人，還在於飾演史帝文斯的安東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和飾演女管家肯鄧（Miss Kenton）的艾瑪湯普遜（Emma Thompson）各自細膩而收斂的演繹。史帝文斯對專業的堅持偏執到不容許自己有兒女私情，以致於和肯鄧之間悄悄萌生的情愫硬生生的被他自己斬斷。直到數十年過去，美國退休外交家取代英國貴族成為史帝文斯服侍的對象，他才後知後覺的想要追求自己的幸福。無奈等待他的只是惆悵和遺憾。電影和小說一樣，以史帝文斯開車到英國西部拜訪肯鄧的路程為敘事主軸，我們隨著史帝文斯陷入回憶目睹一幕幕在達林頓宅邸發生的大小事，看著巔峰時期意氣風發的宅邸主人和同樣意氣風發，為自己的身分驕傲的不得了的管家史帝文斯；一路走到陰雨紛飛的公車站，史帝文斯強忍激動的情緒，一如他一向對自我的期許，送走他一生唯一愛過的女人。再見。
再見，大英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