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造「魔法阿媽」原創動畫IP:文策院丁曉菁董事長與王小棣導演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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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2-06

「有蚊子在叫嗎?」、「我要把你阿媽賣掉!」

近年關於IP的討論熱門,若要在台灣找一個有開發潛力的經典IP,距今23年的2D動畫長片《魔法阿媽》(1998)絕對是箇中首選。熟悉的經典台詞,令人懷念的親切聲音,接地氣的鮮明人物形象,長年來透過電影台多次重播,成為庶民記憶的一部分。

如今,不只《魔法阿媽》數位修復版現正熱映中,續集也要來了。

去年(2020)年底,【2021魔法阿媽】-魔法品牌計畫第一階段,獲得文化內容策進院109年度文化內容開發與產業領航行動方案「文化內容開發組」補助。在粉絲集資與文策院補助下,首先將《魔法阿媽》膠卷進行數位修復,並重新上映。上個月底,《魔法阿媽2-魔法小豆苗》也在金馬創投獲得「文策院原創獎」,除了可獲文策院提供的30萬元獎金,並可申請文策院的內容開發與製作資源,以讓提案與製作及早進入國際影視創投市場。

原創IP的開發本就不易,動畫製作所要投入的超高成本,更讓許多業者與金主望之卻步。本期《放映週報》在稻田電影與文策院協助下,請到文策院董事長丁曉菁與《魔法阿媽》導演王小棣對談,從這個IP的重返大銀幕談起,再到文策院對於「動畫生態系」的策進規劃、對接國際市場等想法,以及台灣動畫產業的未來。

觸動一整個世代情感的IP

——首先想請問小棣老師,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點做修復?

王:快20週年時,有朋友提醒我,當時我嚇一跳。《魔法阿媽》三個主要夥伴,包括編劇黃黎明、音樂家史擷詠、文英阿姨都不在了。為什麼跟我說這個?後來,這句話開始發酵。我開始去想這個原創故事到底想說什麼?

我對那一代的女性是有些感受的。49年以來的台灣,不管是什麼背景,家中承擔苦難、帶大家往前走的,大多其實是女性。黃黎明的母親黃媽媽「鄭彩霞女士」,就是這一代的女性。她從小聰明能幹,外號「黑貓」,意思是又皮又大膽又漂亮。白色恐怖時,她一個高中女生,坐夜車到台北馬場町,收哥哥屍體回去。她後來做生意,開過文具店,因為日語好也做過導遊。到我認識她時,已經是一個很恰、很嚴格的阿姨(笑)。

黃媽媽非常節省,泡麵都不能一人吃一碗的那種節省。黃媽媽退休後幫黃黎明管工作室,因為劇本打字量很大,她就覺得打字社應該給我們算便宜一點,我說不要,都跟人家合作好幾年了,她老人家生氣,坐公車全台北市轉,不信找不到更便宜的(笑)。

這樣的一代女性,我們真的認識嗎?有看到這些生命力從哪來嗎?

另外也是當年放映的感受。去舊金山的影展時,有外國小男孩映後踴躍舉手,可是點到又很害羞,趴在媽媽身上不敢抬頭;後來在電影院外,小男孩靠過來,用手指點我說:「I like your movie」。如果這是一個實拍片,我不見得可以跟他溝通,可見動畫溝通能力之強。此外,也有很多不會講中文或台語的ABC(American-Born Chinese)跟我講:「I love this movie」、「It reminds me of my 阿嬤」,更讓我覺得阿嬤的情感是跨越文化的。

所以你問我為什麼是這個時間點,原因很多。又剛好文策院要開發IP,如果台灣今天要做IP,為什麼「魔法阿媽」不能是一個IP?尤其現在隔代教養普遍,許多小家庭雙親在工作,把小孩託給阿公阿媽、爺爺奶奶照顧,跟片中類似。所以我們開啟了這個計畫,從4K修復《魔法阿媽》,到參加文策院的開發,收集委員意見,也在貝殼放大做募資,還有做繪本、漫畫、請大家捐影碟給自己國小母校等等。我相信我們應該是IP班裡的好學生(笑)。

——剛剛有聽丁董事長說早上才又重溫了電影,先聊聊對這IP有什麼感覺?

丁:這IP這麼久還這麼有後座力,就是觸動了一整個世代的共同情感。我今天重溫看到我的共鳴點,就是我們從小跟爸媽相處,第一次離家的經驗,常常是被送去阿媽家。這對孩子來說真的會害怕,雖然阿媽是你的親人,但仍有諸多不適應。這是很多人生命經驗或多或少會有的轉換,至今對我來說還是歷歷在目。

——剛才聊的比較是社會面向上的經驗共鳴,那在商業面向上,想請教董事長怎麼理解這IP的潛力?

丁:社會面向的共鳴,就是商業潛力。人就是活在社會中,會想看這內容,一定是有共鳴,對你個人有意義。所以,把故事說好、接好地氣,一直是創作者的挑戰。《魔法阿媽》是其中挑戰非常好的,所以這麼多年後,年輕人看仍有共鳴。此外,片中除了隔代教養,還有兒童成長、生死等,這些都是永恆課題,也反映普世價值。我想不只台灣,其他國家也會面臨這些課題,也會有共鳴。

提到商業性,《魔法阿媽》當年票房未獲立即迴響,反而這麼多年後,大家越來越意識到這個好故事的潛力。20多年前,大家對於自己的故事還是很陌生吧。那時可能對於台語內容的理解還是低等,這是整體教育下的文化不平等。台灣現在已經進到一個比較健康的階段,台灣人對自己更有自信心,會以自己的多元為傲,不管你說的是什麼語言,都是好聽的語言。

王:剛剛丁董講的讓我想到兩件事。一是在那時代,不管是講台語的阿媽,或者造型很土的老太婆當女主角,還是講這種民俗題材,做這樣的內容OK嗎?有很多人覺得不OK,但你已經可以看到社會上有另一半的人覺得是OK的。我們剛好走在那個分水嶺的時間點上。

再來,《魔法阿媽》這個片,跟原型那時代的阿媽一樣命運坎坷。今天大家的喜歡,是因為後來賣給電影台,電影台愛播幾次就播幾次,某方面來說就是不值錢,阿媽年老色衰一再被剝削(笑)。不過,比起當年在電影院放映,這個被剝削卻好像告訴我們,因此才讓這部片我們想觸及到的觀眾真的看到。好多人因為在家打開電視、不花錢就能看到,累積很多不同族群的觀眾。我現在很尷尬,去吃個麵、修個車,老闆就說哎你是拍那個《魔法阿媽》!(笑)

我們當年房子押了,各種負債,歷經各種坎坷。但今天,我們知道黃黎明做對了一件事,她跟大家分享了這個故事,還有用動畫來呈現。

原創動畫開發,文策院如何協助對接國際市場

——接著問問IP開發的部分,小棣老師可以分享一下續集的開發狀況嗎?

王:《魔法阿媽2-魔法小豆苗》之前有得到文化部的電影開發劇本補助,今年也有入選金馬創投。現在劇本、造型、主景都在做了。我們也延續原來團隊,包括當時的顧問莊正彬,以及一些動畫師成員。

——請丁董分享,站在文策院的立場,對於像這樣的原創動畫IP會怎麼協助?

丁:動畫產業是一個工業,但台灣現況就是憑藉創作者的自身熱情,很多時候在過程中付出健康、財務代價。對於文策院來說,規劃產業生態系是非常重要的工作之一。經過2年佈建,已經有一個從開發到市場資金媒合、各路投資的完整體系。就看挑戰動畫製作的公司,適合走什麼路。

我們會跟有心對接國際資金市場的動畫公司建立夥伴關係。這個夥伴關係不是輔導金評審的邏輯,我們希望大家面對市場,可以是大眾市場,可以是藝術市場,或針對歐洲或亞洲市場的某一種TA。讓作品在開發階段,就來思考最後可能以哪個市場作為主要TA。不過,這是需要摸索的,整個學習曲線會有文策院一旁支援,讓大家有起步與後盾。

影視產業尤其是動畫開發,資金需求特別高,早期投入能否回收,投資者難以想像。所以在開發階段,像《魔法阿媽2》有拿到我們的IP支持,就有一些資源,可以把未來角色拿來做一些異業合作嘗試,如開發繪本、桌遊等等。小棣老師一直在做這些跨界合作的準備,植劇場就有跟漫畫界合作。這些前期投入都需要摸索,例如怎麼找到對的合作夥伴、美感上能合作的。透過這些準備,能讓案子在正式面對市場資金前,打磨得更有說服力。對於國際資金來說,他們不熟悉小棣老師的credit,要將企劃案準備得夠迷人,才有機會。

有了動畫開發的第一哩路支持,文策院會協助對接全世界重要的創投市場。像是有「動畫奧斯卡」地位的安錫動畫市場展,今年官方的提案單元,共433件報名,入選36件,其中就有2件是台灣的案子。有了這個入選credit,再去面對各國資金會更有說服力。另外,我們也有首度與安錫官方合作規劃「Partners Pitches台灣專場」,共選了6個案子,邀請其他國家的key player、買家來看。如此一來,可以讓國內的動畫公司在還沒進入產製、還沒有很大財務壓力之前,先了解自己案子的潛在市場在哪,在其他市場有什麼反應。

這6個案子是由我們在國內徵集的二、三十個報名業者挑選出來的。以往這類推派的挑選是找國內評審,但我們扭轉成市場邏輯,直接請國外的動畫影展或市場展的策展人來挑選。選上的,送到安錫的台灣專場;沒選上的,則把這些國際評審的意見回饋給業者,讓業者慢慢學習不同市場的需求。市場沒有高低好壞,對準了就有人欣賞你。文策院做的是幫大家縮短這個對準的距離。

卸下「本土」包袱,做自己的創意

——小棣老師做《魔法阿媽》時,因台灣當時比較缺乏動畫的原創能力,而找了韓國公司Plus One協助作畫。如今過了20多年,小棣老師也正在規劃續集,對於現今台灣動畫的原創能力有何觀察?

王:台灣現在非常多動畫短片得獎。今年我也受邀到高雄電影節當國際短片競賽的決審評審,看到好多好棒的作品。年輕人的成長,未來可期。像王登鈺(Fish),當年就是很靦腆來敲門說要幫《魔法阿媽》的年輕人,後來自己以《金魚》(2018)得了金馬獎。現在也有一批年輕人很願意來參加《魔法阿媽》,雖然報酬可能沒有做別的案子好,但還是想做。

——他們可能也是看《魔法阿媽》長大的。

王:對,有這個情感。認識這些小朋友後,我有點高興,還好有要做續集。

——剛剛小棣老師提到了台灣動畫短片有蓬勃發展,可是從短片到長片又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丁董怎麼看這股動畫短片的創作能量?

丁:短片有點像是「名片」,當你透過短片嶄露頭角後,可以去看能在資金市場上獲得多少幫助。我們有跟雄影合作,短片入圍者們,我們有最後一桶金等著。從日本這個亞洲動畫產業最蓬勃的例子來看,電視台是他們原創動畫的重要練兵場。對於文策院來說,要催生動畫生態系,動畫影集也是關鍵,因為影集的製作規格有各式各樣,《蠟筆小新》也是很賣,但規格沒那麼高。現在還有OTT串流,在OTT上,三集也可以是一個作品,也不用到大銀幕那麼精緻。所以我們會鼓勵大家提案,規格不要一次拉太高,先用幾部作品證明自己。我們今年TCCF(創意內容大會)就有一個動畫的提案專場,也是找全世界買家來看。對於國際買家來說,台灣創作者都是沒沒無聞的,比較沒有credit的年輕人不見得劣勢,就看大家企圖心。

——最後,想請教兩位怎麼看待台灣本土動畫的未來?

丁:台灣完全不缺故事,想說故事而且有動畫才能的創作者,下一步就是要很務實地面對觀眾,面對觀眾也等於面對投資人,如此才能把這份才能當成職業。年輕導演們的眼前當然有很多挑戰,但不用擔心,畢竟像日本或好萊塢這種有完整系統的,別人都很難進去,歐洲、亞洲或其他地區的多數創作者,跟台灣是面對一樣的挑戰,而且有些還有審查問題。台灣是最自由的地方,很多周邊國家還會以台灣作為進入這個行業的基地。

此外,現在也有像Motion Comic這種介於漫畫跟動畫之間的形式,可能性很多。不過說到底,打動人的還是回到故事本身,而動畫本身的繪圖魅力、人物造型等,又特別有國際市場穿透力。

王:你問我的話,我覺得應該要把「本土」這兩個字拿掉,這兩個字很煩人(笑)。因為第一,你講本土,好像有一個責任;第二,我比較直說的話,我常看到一些創作者,好像是看著電影來拍電影,看著動畫來拍動畫。說要本土,就好像有一個固定印象,我要轉化歷史嗎?我要轉化民俗嗎?我要有一些文化責任嗎?自己想了一些責任來攬。但回過頭來,他的眼界可能就是在他看過的作品中,找其中最好的來做。

現在工具很多,你也可以用最簡單來做,做你自己原創的。你要進入生活,進入文化,有你的想法,越自由發揮越好。這個時代已經來臨了。所以我建議不要強調什麼本土,就是發揮你的創作,把功夫練扎實。我今年看雄影的動畫就很開心,好多好棒的動畫,其實都是各國一點小小的事件,生活裡的一點點體悟,主要就是會表現。就放開自己吧!台灣其實很多層面已經非常國際化了,真的不是井底蛙,我們就是世界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