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電影開啟一條通往未來的通道——訪《幻日手記》導演王君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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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2-01

臺灣電影創作者王君弘曾執導短片作品《漫長告別》(2015)、《奇遇》(2017),在即將踏入三十世代之際,面對自我定位焦慮與生活中的各種變動,同時遇上島內總統大選的沸騰與喧鬧,內在與外部同時不安鼓譟,使他有感而發創作首部長片作品《幻日手記》,作為對 30 歲之前時光的告別,也作為生命中一個階段的自我總結。《幻日手記》在王君弘 31 歲之際完成,於本屆金馬影展「華語映像」觀摩單元中舉行世界首映,《放映週報》特別訪問導演王君弘,暢談創作起源與理念,分享他對於「私電影」的見解,也解釋他電影裡關於過去與未來的哲思。

王君弘表示在完成前部短片作品《奇遇》後,遭逢家庭變故,讓他仔細思索是否應該繼續從事創作,因為光是創作是無法支撐生活的,當時剛好接近 29 歲,他思索後,還是想用創作紀錄下當時內在混亂的狀態,他說:「同時臺灣正在進行總統大選,兩件事情雖然並沒有關係,不過有一種內在的焦慮,關於未來是一種不確定性的感覺,外在則是臺灣政治上的狀態。因此想要趁當下把這部片拍出來,作為一個結束。最初其實只是想要把這部作品作為一個 29 歲的紀錄,隨著這部片去了一些創投,帶來一些夥伴和資金加入,最後變成了一部長片。」

《幻日手記》另一個起源則來自本片的英文片名「Far Away Eyes」,這是王君弘自己以前非常喜歡的一首來自經典搖滾樂團「滾石合唱團」(The Rolling Stones)的歌曲,他表示自己原本不太清楚到底如何翻譯歌名,問了製片陳璽文(Stefano Centini)才知道是指兩個人雖然距離很近,心卻很遙遠的意思。《幻日手記》片中男主角和女主角生活移動軌跡相近,不斷在城市中擦身而過,卻沒有對話和交集,正呼應這首歌名的意念。也正是因為終於弄清楚英文片名,王君弘才把後續的故事梳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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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電影的樣貌:紀錄當下的私電影

王君弘的創作形式與風格可能較接近「私電影」或是「日記電影」,在臺灣的實驗電影中可以看見些許此一流派之作品,在劇情長片中卻是極少數,在商業與敘事掛帥的台灣影壇中,更顯得特立獨行。王君弘透露自己在世新唸書的時候,高重黎老師在課堂上放了河瀨直美的作品,讓他看見另一種電影的樣貌,也讓他知道正規的商業敘事電影可能不是自己想要的;美國日記電影代表實驗電影先鋒約拿斯.梅卡斯(Jonas Mekas)曾形容自己是「寫日記的人」(diarist),他說自己是用電影寫下筆記,梅卡斯的創作動機,或可借為王君弘作品的註腳。或許因為來自大學時代啟蒙與影響,王君弘在拍攝當下不把觀眾或是市場反應當作優先考量,而是希望把握機會紀錄當下的自我狀態。如此私密、自我回應與對話的私影像,面對某些期待或已經習慣敘事作品的觀眾來說,無可避免就產生了距離和理解上的斷裂。

攝影出身的他,平面攝影作品時常關照人物或是城市地景,拍攝電影作品時卻總是把自己放進景框中,成為演出的演員,君弘回應:「其實最初是因為在大學時拍攝作品沒有經費請演員,只好自己演出,在過程中逐漸發現一些可以發揮的空間。而透過自己去演,或許可以當作某一種紀錄,而那樣的紀錄或許可以反映出某一種非虛構的東西。」他也提到:「我希望一部電影可以像是一張張照片的感覺去呈現,可能也是來自於自己過去工作經驗的習慣,導致我的作品鏡頭比較長。而過去的作品我都是自己演出,因為自導自演,我沒辦法很明確去分鏡,所以就是一顆一顆鏡頭的拍攝,也就變成像是照片的感覺。」

儘管動機是出自於希望紀錄當下的自己,被問到演出的角色是否可以真實地反應自己,王君弘仍解釋:「我覺得沒有辦法真實地反應我的狀態,畢竟對我來說這是一個虛構的作品,即使是建立在我現實狀態的紀錄上,但是變成在大銀幕呈現的時候,仍然是被修飾過的,被重新建構過的內容。我會自己演,其實是我知道那個角色(在故事中)應該怎麼做。不過這樣的階段已經差不多了,下一部作品我不會再自己演出,我希望走回到攝影機後面的那個位置。」他透露希望未來可以更宏觀地去感受事情,未來創作還有很多事情想說,不一定會是關於自己,而是可以透過自己去折射出來其他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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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聲音的主體性:聲音也能走出自己的路

本次聲音設計請到來自法國的聲響藝術家澎葉生(Yannick Dauby),他創作出的豐富環境聲響與電子節拍在《幻日手記》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在絕美的黑白攝影之上疊加一層豐富的閱讀性,提升整部作品的豐厚程度。談及與澎葉生之間的合作模式與細節,王君弘表示:「因為澎葉生本身是藝術家,所以我跟他的溝通之間並沒有所謂的上跟下的關係,我們是同樣創作者的角度在討論聲音。我在開拍之前給了他一些我會用到的鏡頭素材,他依照畫面的感覺回覆給我幾段音樂,就這樣來回對出聲音的概念和想像,其實沒有提供任何的參考。」他也提到與澎葉生的合作改變了他對聲音的既有想法和理解,過去他只偏重在影像本身,覺得聲音只是輔助,聊到這次合作經驗他表示:「澎葉生讓我學習許多,他給我很大的啟發,他覺得聲音應該要有自己的身體,聲音也可以自己走路,聲音和影像的關係可以是彼此相近,卻又完全分開的。他給我這樣的觀念,就讓我覺得突然有什麼東西被打開了:是在於聲音的主體性,他可以不服務於影像,而是可以自行創造出另一層意義。」

《幻日手記》片尾一場關鍵戲的聲音設計,他解釋:「雖然影像是靜止的流動,但是聲音卻像是把前面所有的聲音(總和),像是把空間全部扭縮擠壓,變成一個狀態,它自己走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了。也是因為澎葉生的關係,才會想到用這樣的方式去處理結尾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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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裡凝結的時光:從過去指向未來

儘管故事中主角是⼀位即將邁向 30 歲的「年輕⼈」,卻是⼀位十分念舊的年輕⼈,他逛二手古物商店「小高的店」,不棄不離騎了十多年的摩托車,堅持花錢修理而不買新車,電影中並未說破但可以感受到他掛念著舊情人,他坐在老卡拉ok 裏聽著別人唱著《醉死臺北城》,許多舊元素讓本片瀰漫著九〇台北氛圍,時光坐標顯得曖昧而模糊,即使街頭和室內競選聲響不時在片中喧鬧,卻讓人有一種時間被架空的寓言之感。而如今《幻⽇⼿記》片中所紀錄那段焦慮喧鬧的選舉時光已經遠去,觀影當下彷彿在觀看距離遙遠的一段記憶,彷彿那段時光已經被凝結且封存起來。

王君弘現在也不再是 29 歲了。他回憶起當時拍攝日程接近尾聲時,他開始質疑自己當初為何如此堅持,某種感覺很快地就消失了,也不斷思考拍攝這部作品是否真的那麼重要?他突然有一種非常虛無的感覺。此刻再觀賞影片,回顧當時的心境,他表示:「其實(拍電影)整個感覺很像是談一場戀愛,隨著事情結束,某些激情的感覺就不見了。現在再回頭看,就很像是看一張照片的感覺,以前曾經發生過種種事情,現在就停留在那裡了。 」

電影中幾幕出現一只大塑膠提袋,上頭標語寫著「No Time For Waste」(沒有時間可以浪費),彷彿某種刺點。筆者試問,對他而言時間是什麼?時光或是回憶是否有新舊之別?像他如此念舊的創作者,如何感知時間?他回應:「對我來說這部作品可能不是過去,而是通向未來的一個通道,我是這樣在理解時間的,關於過去的事情他並不是停留在過去,其實過去某種程度是指向未來的。」他再透露目前正在籌備的新作,其實是他過去在一間旅館工作的經驗,他一直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把這個經驗轉化為作品,所以他認為拍電影過去和未來是相通的。

他說:「我在拍電影的當下每一刻其實都是現在,拍完之後成為了過去。當作品被放映出來又像是未來,或許就成為觀眾回應提到某種寓言的狀態。」

圖/《幻日手記》劇照,飛望影像有限公司提供,顏睦軒攝影

許耀文

「如果你在冥想時出現了魔鬼,那麼讓魔鬼也一起冥想。」—— 亞歷山卓尤杜洛斯基/喜歡看電影,偶爾也寫電影,曾獲選柏林影展新銳營,從事電影行銷推廣工作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