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影】電視與電影的敘事語法權衡:《我是自願讓他殺了我》導演詹淳皓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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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10

就在刑警周行(鄭人碩飾)跟女友陳凱欣(蔡淑臻飾)求婚的前一夜,一起兇殺案傳出,嫌疑犯李子建(余晉飾)很快落網,但見了死者的面孔,周行的搭擋王御澤(薛仕凌飾)與現場警員卻是面面相覷,因為死者竟是周行的女友凱欣。更令人費解的是,她似乎是「自願被殺」。隨著劇情抽絲剝繭,特權陰謀、醫療糾紛逐漸揭示,結局令人難以預料。

《我是自願讓他殺了我》改編自逢時同名小說,有懸疑、追兇等元素,題材完全類型化,卡司也有電影規格。不過曾獲金鐘獎最佳導演提名的詹淳皓卻表明,這次與IP開發公司「七十六号原子」的合作,起先就是以電視規格來創作。儘管曾以《第一響槍》(2018)、《殘值》(2019)兩部電視電影入選各影展,但他坦言也猶疑過,到底電視感、電影感是什麼,以及身為創作者該如何因應串流對觀影習慣帶來的改變。

這次在高雄電影節以閉幕片之姿問世,詹淳皓感到誠惶誠恐,因為他深知電視電影恐怕禁不起電影院與電影觀眾的考驗。他表示:「電影更注重處理時間跟空間,劇集(電視作品)比較在處理人物和故事。」

《我是自願讓他殺了我》即將在衛視電影台、星衛HD電影台與Disney+播出。這篇針對導演詹淳皓的訪談,將從文學改編轉化的挑戰,一路談到電視與電影的語法差異,以及與演員合作的歷程。

——怎麼接觸到原著小說?如何找到改編切入點?

這個案子是七十六号原子找我的,他們看了《殘值》和《第一響槍》之後覺得可以合作看看,就把原著小說給我。其實原著小說的腥羶色內容滿多,有吸引到我,可是尺度太重的話,資方會有意見,所以我們做了滿大幅度的改動。基本上只留了原著小說的核心價值。其實我跟編劇滿苦惱的,改編最困難的就是要萃取出原著的核心,要找一個可以施力的地方。

原著在講戀童癖和食人,可是資方覺得不好拍,原著有錯認殺手的情節,被錯認的是戀童癖,有在想會不會被扣一個幫他們說話的帽子。資方有提出來,就覺得還是不要去做好了。後來討論覺得啟動一切的是「母愛」,那我們把這點作為核心,放大這個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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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作者逢時是否有接觸?

其實是在案子結束後才接觸到。我原本以為七十六号原子是不是跟作者關係不好,沒想到他們關係滿好的。沒有先見面,有好有壞。更早接觸的話,也許可以更早知道她的「核」是什麼,直接確認她到底想講什麼,這樣我就不會偏離太多。不過也當然會有壓力,畢竟是改別人的東西,七十六号原子可能就是判斷我會有壓力,所以沒有安排我們見面,怕我因此綁手綁腳。

——現在似乎有越來越多小說改編作品出現,以七十六号原子來看,不帶劍的網路小說《恐懼罐頭》就曾改編為《76号恐怖書店之恐懼罐頭》(2020)的系列短片,更不用說《天橋上的魔術師》(2021)影集也在今年問世。其實以日本影視界來說,小說或漫畫改編一直是常態,但台灣感覺近期才有這現象,導演怎麼看待這個趨勢?

我覺得小說可以提供大家很多有趣的觀點。我自己從小也很喜歡看小說,像是九把刀的小說,現在的網路作家、新一代作家,文字都很有影像感,很適合變成電影。比如說天地無限,他是《誰是被害者》(2020)的原著,張國立的小說我也覺得非常好看。

台灣有很多很值得開發的東西,為什麼小說之前沒有被大量改編,我覺得是因為我們沒有那樣的市場去支持。以前只有電影院,要靠票房去維持製作費,對金主來講壓力太大。現在OTT市場進來,金主願意投資,我們有更大的資源,天馬行空的作品就可以被開發出來,我覺得很好。

——這次再與《第一響槍》曾經合作過的編劇吳思穎合作,而且還是只有她掛上本作的編劇。能否談談合作契機?

《第一響槍》其實是她個人的作品,有得優良劇本佳作。我們都是成功大學工業設計系,是大學的學長、學妹,都不是這個產業的。因為都對電影非常有興趣,就想說那不然妳寫劇本、我拍片。

後來我考上了台灣藝術大學的電影研究所,就想說不然就把這作品當畢製,沒想到一拖就拖了6年,《第一響槍》是我的畢製,但完全是她的編劇作品。合作後發現她很擅長刻劃角色心境細膩的部分,這次又關於女性復仇,跟七十六号原子討論後,覺得必須找一個女性視角,就想到了她。

我們一直在找這個故事的主題是什麼,後來發現每個人都困在一個名為「愛」的牢籠裡,大家都是因為太愛對方,所以互相傷害。這是我感興趣的。

一般犯罪電影常常是一個人很壞、一個人很好,我覺得不是這樣,有時是因為有太愛的東西,才傷害了對方,對我來說最後這個悲劇是命定的,因為我們都是太在乎的人。

——片中也有隱約提及安樂死的議題,畢竟這是一部關於「自願被殺」的故事。可是我會感覺導演沒有讓議題喧賓奪主,還是以類型化、戲劇性的故事為主軸。當時是怎麼拿捏敘述的分寸?

我們原來有一版劇本就是把安樂死放在非常前面,後來又想我們是在拍片,不是為了要說教,不是要給觀眾一個答案,而是要讓觀眾去想:「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所以把人放在最前面,展現出這些角色的狀態。比如說《第一響槍》朋奉哥飾演的爸爸,比如說《殘值》裡陳竹昇飾演的保險業務員。你在面對那個狀況時,你會做出什麼選擇?劇中人做出了這個選擇,那你同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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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好的影視作品都是這樣。譬如我非常喜歡的《絕命毒師》(Breaking Bad,2008-2013),你看到最後也許會想,如果我是他,我也會這麼做。比如說《寄生上流》(Parasite,2019)的宋康昊也是。好的作品讓觀眾同感。後來就有意識到,安樂死不該放太前面。安樂死並非不可以談,你如果問我立場,我是認同的,我認為人要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不過目前是要漸進的,還有幫家人拔管的議題也值得討論。

——像這樣的類型片製作,我想觀眾總是會對製作規格有「電影感」的期待。作為一部電視電影,導演如何思考這個問題?會希望以電視框架來進行架構,抑或以電影規格來完成?是否有這類考量?

我自己是一個非常喜歡電影的人,看了很多電影,也想拍電影。在研究所時,老師也一直問我:「電影感是什麼?」幸運的是,我畢業製作拍的就是電視電影,然後連續三部電視電影,讓我可以去思考什麼是電視,什麼是電影。

我們電影本科系常常會陷入一個「電影比較屌、電視就很low」的思維,可是我這幾年看了很多很棒的作品都是電視作品,比如說《絕命毒師》。很多非常、非常好的電視劇都不是電影,它們放在電影院看,我覺得也不會好看的。《絕密毒師》有一集做成電影就沒那麼好看,但我會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影視作品。現在很多劇都非常好看,甚至劇情片我覺得也是用電視更容易承載。所以我現在覺得不是電視或電影的問題,是你這個作品適合用什麼媒材播放。

在電視上看跟在電影院看一部作品的差異真的很巨大,我覺得電影更注重處理時間跟空間,劇集(電視作品)比較在處理人物和故事。所以我覺得電視電影不宜在電影院看,因為用的語法就不一樣。我在做第一部(《第一響槍》)時非常茫然,我不知道我該拍得像電影,還是拍得像電視。拍第二部(《殘值》)時我知道我在拍電視。到了這一次,我又陷入左右兩難,不知道到底要拍的是什麼。我的製作人會跟我說,「你就把它當成電影來拍」,可是我們的資源卻沒有辦法做出那樣的東西,敘事也不是那樣,鏡頭和調度都會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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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電視的觀眾比較沒有這麼專注,不是怪他們不專注。而是那個環境,你用電視、電腦、手機看,要怎麼專注?很多人看一看就會按暫停去上廁所,或者一邊講電話、一邊滑手機。這是觀眾必然的現象,所以作為創作者,你要去把這個東西考慮在裡面。

《殘值》有在台北電影節放映,我去電影院看,就發現剪接節奏都太快速了,鏡頭的選用比較偏電視,適合在電視上看,我回到家跟家人再看一次,就覺得節奏是對的,所以我想是不可兼得的。

有人說拍得很好的電影也可以在電視上看,當然我不否認,但我覺得就是兩種語彙。甚至手機上的東西又不一樣,這是我們這時代的創作者需要考慮的。這次的創作我比較偏向電視,因為比較沒有處理時間和空間,還是著重在人物和故事身上。未來我要拍電影的話,可能也會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針對電影與電視在技術上的問題能否多分享一點。我曾聽一個攝影師分享,他在拍一部電視作品時打算玩很多光影層次,最後被導演打槍,因為電視上不像電影院能看出這些細節。

我很同意,《冰與火之歌:權力遊戲》(Game of Thrones,2011-2019)第八季的某幾集就是暗到爆炸,被很多人罵。我自己覺得需要取捨。的確,我們的作品在被放映時,也被文化部的評審說在電視上看會太暗,我就說會再進行一些處理。調光調得有層次很重要,可是你的確還是要思考,別人是在怎麼樣的環境下看你的作品,要不就是出兩個版本。電視版調亮一點,讓一般人都可以看得到,電視電影要在電影院放,就要調一個電影的版本。

現在OTT的好處是,寬容度又比電視大一些,我之前在做公共電視作品時,那個(訊號)衰減太誇張了,如果是偏黑的,一般觀眾看到就是全黑,根本看不到戲。聲音也是一樣,在電視上看跟在電影院看是完全不一樣。你必須要針對你播映的平台去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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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方便透露本片的預算?

七十六号原子提供了600萬預算,後來我們覺得這部作品有太多類型的元素,就覺得需要申請輔導金,後來得到了文化部的450萬元補助。加起來差不多1000萬,扣掉稅可能沒有到。還是覺得非常拮据,同輩有在創作的朋友都說你現在可以拿到1000萬很好,但是我也說,錢越來越多是真的,可是我越拍越窮,越拍越痛苦。《第一響槍》的時候,人家說90分鐘300萬已經超級緊繃,但是那時拍完還是有餘裕,沒有非常辛苦。

接下來做類型,做《我是自願讓他殺了我》,600萬拿了之前兩倍的錢,可是在做的時候會發現想做的都沒辦法執行,比如說原來劇本有一場翻車戲,可是這(預算)就沒辦法執行。概念就是你拿越來越多錢,你要做的事越來越多,然後永遠追不上。可是對類型觀眾來講,他們就是要看這個,最近007雖然有人罵,但是我覺得它就是我要看的。電影院變成一個展示奇觀的場合,我作為一個拍練習片的導演,我也會想讓觀眾看到,但這些都要很多錢。它不是劇本,它是錢。一個武打戲、一個槍火、一個燒房子,全部都是錢,這不是大家可以靠演技來(彌補)。好萊塢最近不就發生了一件事情(美國影星亞歷鮑德溫誤殺攝影指導事件),我覺得那就是要錢才能確保安全,這件事情很重要。

——也請談一下演員的部分,這次在片中飾演主角周行的鄭人碩,展現了相當大的表演跨度,得知女友之死到後續的追查過程,詮釋都極具說服力。

 延伸閱讀
 

 
554期【電影特寫】
 

我非常喜歡鄭人碩這個演員,因為他的氣質很吸引我,從《醉.生夢死》(2015)、《川流之島》(2016)留意很久了,一直想跟他合作。對我來說這個演員的特質就是很真實,但是這部片的劇情確實比較複雜一點,所以在每個不同地方都要展露出不一樣的樣子。有一場是拿到文件得知女友是用假名跟他交往,因為我們不能讓觀眾覺得他原本就知道,所以那場的表演需要調比較久,我會一直跟他講那個狀態,直到後來開始解謎之後,我覺得狀況就都非常好了。他基本上就是一個很鬆的演員。

——飾演周行搭擋王御澤的薛仕凌也是本片一大驚喜,一場下車與碩哥的對戲,幾乎是得獎場的展現,非常具有爆發力。當初選角應該沒有預料到他會在今年以《生生世世》(2020)與《做工的人》(2020)兩部作品獲得金鐘獎殊榮吧?

我是早就預料到他一定會得獎的,我當時看了《做工的人》,就覺得「哇」。我也有看過他之前演的人生劇展,我都會跟別人說,這個入圍名單不用唸了,直接上去領獎就好。我覺得找他非常好,他對這個劇本也有興趣。那時我們提了非常多人選,後來想到薛仕凌就想說,太好了,他準備要紅了,他一定會紅。基本上有這個直覺。

他在現場真的也非常好,他也是很鬆的演員。我運氣很好,都可以跟很好的演員合作,他們在現場都是在給,很願意給,很能給,我是負責選擇的人。有些演員可以給,但只會給一種,沒中的話很難調。可是他們都很願意給出不同的東西,排戲時就可以討論出很多可能。之前合作過的丁寧姐也是這樣,非常願意給,非常專業。

——什麼是「很鬆」?

很自然的意思,人跟人在講話的時候⋯⋯比如說現在我在跟你講話的時候,就不會是我平常講話的樣子。可是演員難的地方在於,攝影機下來,燈光下來,還是能很自然。這件事情基本上就非常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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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片中飾演死者的蔡淑臻的表演也很精湛,隨著故事抽絲剝繭,可以見到她在劇中的心境轉換,也不容易詮釋。

我一開始沒有想到她,在網路上找演員的時候,我找到《權力過程》(2012)導演范揚仲的作品《我們都不應該討論愛情》(2016),是她跟吳慷仁演的,那時看了就覺得她很棒,原來我擔心她會不會太亮眼,文化部的評審也叫我注意這件事⋯⋯長得漂亮可能成為演員的一個標籤。但她很願意投入這個戲,會思考非常多,幫助這個角色長出來。聊過後覺得她也願意來演,我不希望硬要演員來演什麼,主要是對方有沒有興趣,我是個很需要演員給我意見的導演。我知道有些導演是全場控制,連台詞都不准改,但是我自己不是這樣。

——最後想請導演談談自己共通的主題,從《第一響槍》、《殘值》到現在,似乎都揭示了一些社會、人性的陰暗面,這次尤其牽涉到一些權力與特權階級的批判。

我最感興趣的是「人的變化」,人在某個情況下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原本他不會,為什麼最後他會?人的「變質」是我一直有興趣的,比如《第一響槍》吳朋奉覺醒的過程⋯⋯我的角色都會經歷一個覺醒的過程,會更認識自己想要什麼,更認識自己的價值觀。比如這部片的主角周行,就是他所認為的正義是什麼。

至於階級的部分也是我自己特別有感覺的,你不會認為這個世界是公平的,那你要怎麼去面對這件事情,你要怎麼去理解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是什麼,我自己覺得我的角色就是從不懂到最後理解。

——會不會原本覺得這個世界「應該是這樣」,到最後反而茫然?感覺這也像是周行在片中的轉變。

對,也有。我覺得它不是絕對的,正義不是絕對的,公平不是絕對的,愛也不是絕對的。周行從原本覺得絕對,到最後不再絕對,也是一個轉變,更清楚世界不是我原本想像的那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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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參考其他同類型的作品?

我自己參考了非常多韓國電影,比如說奉俊昊的《殺人回憶》(Memories of Murder,2003),還有《沙丘》(Dune,2021)導演丹尼.維勒納夫(Denis Villeneuve)之前的作品《私法爭鋒》(Prisoners,2013)。我自己也非常喜歡李滄東的電影,一定也有參考一部分。女性犯罪的部分有參考大衛.芬奇(David Fincher)的《控制》(Gone Girl,2014),還有一個是艾美.亞當斯(Amy Adams)主演的影集《利器》(Sharp Objects,2018)。這些作品都給我滿多的⋯⋯我覺得懸疑推理劇最難的就是結構,我也還在學習。我不會要演員去參考這些電影,但會跟技術組討論,包括燈光、配樂、攝影、剪接。

——雖然剛才一直提到認定自己的作品更像是電視作品,但這次還是入圍了高雄電影節。導演對高雄電影節有什麼特別的感受?

當然是非常開心,我第一次有勾到高雄電影節的邊是2012年的「高雄48小時拍片大挑戰」競賽,那時還在當兵,拍了一個作品叫《人為刀俎》,有得一些獎。當年就認為拍片實在太好玩了。那時就覺得高雄電影節是一個很年輕、很酷的影展。後來我的短片作品都沒有入圍高雄電影節,但這部片最後成為閉幕片。高雄電影節真的很酷,我也不知道怎麼講,這個影展很特別,能夠看到不一樣的東西、嘗試不一樣的東西。能夠在這裡世界首映,我覺得很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