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影】在尋常裡鼓起勇氣,一面後悔、一面前進——專訪《光的孩子》編導徐麗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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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31

客家電視台推出的《光的孩子》,一推出便獲獎連連,不僅抱回了本屆金鐘獎的「迷你劇集(電視電影)編劇獎」和「迷你劇集(電視電影)女主角獎」,更剛獲得第28屆台灣國際女性影展台灣競賽中的觀眾票選獎。

本身是客家人的徐麗雯,多年來從事編導外,也同時是個演員。歷經結婚生子後,距上部編導作品,近乎睽違8年才出新作。她說,《光的孩子》與她過往的作品有很大不同,不管是創作手法或內涵,這一切的轉變,究竟由何而來?以下,是她創作歷程的分享。

編按:本文特別感謝台灣國際女性影展與客家電視台協助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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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的孩子》 描述一名女編舞家玉蘭,在事業攀向高峰的同時,面臨養母失智、養兄自殺、懷孕生子等人生課題。我們知道與您的生命經驗也有密切關聯,想先請您談談整個編劇構想由何而來?

一開始,是客家電視台要做一個與「長照」有關的主題。剛好最近有很多探討長照的作品,而我在想如何能從不同角度切入。拿到案子時,我剛好懷孕,對一個演員來說,這等同失業,在無法拍戲的狀況下,多了許多空檔讓我重拾編劇的興趣與工作,因此,我開始撰寫《光的孩子》腳本。

那段時間又發生了一些事,我剛好在巴黎給自己一個月假期時,很少打電話給我的母親,突然在電話中告訴我:「你爸爸生病了,要不要回來看他?」我回去時,發現父親衰弱得很厲害,申請看護需要時間,於是在銜接的空窗期,我為了讓母親稍微喘息,就做了幾天照護工作,那幾天,給了我很大震撼。

我發現我不知道怎麼照顧一個病人,開始質疑我所學何用?我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學文學、戲劇,到底對現實人生有沒有幫助?

如果我學的是能賺比較多錢的科系,也許我能花錢請個看護;我們在戲劇中做了很多身體訓練,但當他摔到地上時,我完全不知道怎麼把他扶起來;而在文學裡,我們談了很多生離死別,但真的發生在現實人生中,我無法招架。

因此,這些感受與經歷,促使我在《光的孩子》中,以自己從事藝術創作這個點切入,設定主角是個編舞家,當她面對突如其來照護母親的任務時,對她的作品和人生有什麼交互影響?

為什麼選擇與「舞蹈」結合?我從小對舞蹈就很有憧憬,一路也看了滿多舞蹈作品,在編劇時,我想到病人「身體的衰弱」跟舞蹈的某些失重質感很類似,結合起來應會很有力量,就順著直覺這麼做了。

——整個田調的過程如何進行?

我從2019年尾開始寫,前前後後修改了7次,大約花1年完成。田調方面,除了我自己的經驗,身邊也有滿多人可參考;這幾年,很多作家都面臨照護問題,像是吳若權、鍾文音、龍應台、葉覓覓等……。但我發現戲劇領域,似乎還沒有從創作者自身經驗出發,去觀照照護者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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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田調過程中,我看到一個「體驗老者感受」的活動,帶領活動的人,想告訴照護者:不要綁病人、不要給他們穿尿布……便讓參與者矇上眼睛、戴上耳罩、腳上綁沙袋,或者把他們綁在床上、輪椅上……讓所有人體會無法動彈、行動不便的感覺,或倒一些混合物在尿布裡,讓參與者自己穿10個小時。

我自己相當能理解,許多照護者選擇把自己的長輩綁起來的原因,有些人真的無法24小時在身邊照顧,讓病人自己下床可能發生更嚴重的事,當然,這可能是種託辭,但實際生活我覺得真的滿難的,因此,在作品裡,我希望能讓這些看來殘酷行為背後的原因被理解,當然,人道照護是終極要努力的方向。

我相信滿多人跟我一樣,年輕時就北漂,家人在南部,很幸運有兄弟姐妹可分擔照顧父母的工作,卻很少想過那個被留在家裡的人的感受。我們可能覺得已為生活拚搏、為家人出了錢就代表盡了責任,而被留下來的人卻覺得他們也想有自己的人生,兩方都找不到平衡,都值得同情。

這些自身與他人的經驗,成為我田調的沃土,當時,我不只經歷父親生病,同時間我的孩子也出生了,我在這兩個巨大的衝擊間完成劇本。寫完,再回頭看那些文學作品,突然想起我一開始的提問:

藝術對長照是否有用?我想,的確是有用的,至少,我們可以留下作品,去傳達或影響些什麼,而非只在生命的消逝衰敗中徒留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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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中深入探討了當女性已有社會成就、卻有不得不做的義務時,該如何抉擇。想請問您為何選擇以舞蹈家、移工、毫無社會成就的哥哥及失智母親等角色去編織這個議題?

女主角邱玉蘭(徐堰鈴飾)一開始就看起來很可惡,其實我是在嘲笑自己。她看起來是個光鮮亮麗的知識份子,做出了一些成績,也有強大表述能力,正如那些字彙庫較多的人,常用語言來迴避或掩飾一些事。

女主角和哥哥邱穆國(安原良飾)完全沒正面對到戲,從頭到尾只有通電話。我一直覺得打電話是很暴力的事,一接通就要馬上面對,像我自己就是不會在電話裡說「不」的人,我就想用電話這個元素,讓他們不要直面接觸,藉此反應兩人在城市與鄉村中,內在外在的差距。

印傭阿娣(施宣卉飾)的角色,在戲裡也相當突出。她可以和女主角對槓,質疑女主角能講話大聲,只是因為她是唯一有選擇權的人,很多人覺得這角色相當有力量。事實上,移工只是跟我們語言不同,但很多都是高知識份子,他們為家的付出沒少過,更是組成照護家庭的重要份子。這戲有一部分也在探討究竟什麼是「家」?我認為移工是不可或缺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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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角的內在轉變,是戲裡重要關鍵。她選擇回家,選擇放下一切、回去面對逃避已久的母親陸鳳霞(涂台鳳飾)。我常在問,如果是我,做得到嗎?當然,我設了一個前提,是他哥哥自殺,給了她很大衝擊,她的動力也許來自想知道哥哥為什麼要死?她的能力大到可以再請一個看護,只不過,藝術家有時就是有種偏執,想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或許她以為一切沒這麼難,才會長久以來一直把責任交給哥哥。在過程中,她慢慢地理解、轉變,從原本一個愛講漂亮話的專業人士,到能感同身受母親與哥哥的處境、再到最後還是對媽媽施暴……而觀眾也知道,這一切的好與壞,會不斷重覆循環發生。

這正是我想帶給觀眾的,不是圓滿的結局,但更貼近真實。我很高興有觀眾回饋,認為這部片療癒了他們照護家人的心情,那種既愛又恨、想理性又失控的心境……讓他們在混亂中感到自己並不寂寞。

——這次的拍攝過程中,如何與幾位重要演員溝通?拍攝方式是否有做出與以往不同的突破?

最初寫完劇本時,我對舞蹈的部分還沒有想像,只跟編舞家董怡芬溝通幾個關鍵字:母女關係、拉扯、身體衰弱……等,而我第一次現場看她的舞作發展時,當場就淚流滿面。舞蹈的力量真的好直接,從那時我就覺得這部片會滿好看。

這次的預算只有300萬,只花11天就拍完,預算相當有限的情況下,我第一次嘗試把每顆鏡頭都畫下來,幾點幾分拍什麼畫面,都相當精準有效率,盡量不拍任何不在分鏡裡的隨機畫面,這是我從未做過的嘗試,效果也相當好。這次合作的伙伴都相當年輕、有才華,讓我發自內心覺得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作品,他們每一個人的付出都是成就創作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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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角由劇場天后徐堰鈴飾演,是我在寫劇本時就決定的。要找到介於40、50歲的年齡層,又要能演、有身體能力的女演員,她是我的不二人選。我以前不認識她,我本以為她是很不羈、很自由的那種演員,沒想到她比我想像中的嚴謹、務實多了,有種令人尊敬的氣場。劇本她通常一字不改,有改必講。而在片子裡那些討人厭、自由、風流的狀態,是我很努力地要求她去演出不是她原本的樣子,我甚至一度用了很拙劣的方式故意跟她吵架,惹她生氣,去激發她的暴力狀態。不過,我覺得這是超爛的方法,以後也不會再用。

飾演哥哥的安原良,本身就是一個很安靜的人,看起來沒有任何暴戻之氣。我就想找一個看來普通、很和平,但又在戲裡不能真的表現得很普通的人來演,「普通」是最難演的,而他真的有把那種安靜中帶有幽微暴力的質給演出來。他第一次看完劇本就跟我說,他正在照顧他父親,而他每天講話的對象就是家中的印尼看護,因此,在進入角色的過程中很能感同身受。

涂台鳳飾演母親,她本身家境不錯,是個穿搭優雅、一定要去美容院作頭髮、拍片現場要在她頭上放螞蟻會有很多顧忌的演員(笑)……但,第一次在大銀幕看到她的演出時,我看她做的很多細節,那些出神放空的時刻,真的會覺得她好會演、好無助……可以做到這樣,她真的很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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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談您一路創作的方向及轉變。

徐:我大學念成大中文,後來考進北藝大的劇本創作研究所。中間誤打誤撞在應徵《幸福派出所》(2006)編劇一職的過程中,被導演相中去當演員,從此開啟了我的演員生涯。

拍攝期間,我在台東關山跟劇組住了4個月,整個劇組都非常有趣,大家收工後,還是聚在一起聊表演、聊生命,也因為劇組的鼓勵,我拿作品去投補助,很幸運地在拿到了《黑貓大旅社》的案子,在2010年問世,成為我第一部編導的劇情片。

那時我才23歲,什麼都不會,工作過程中很多刺、渴望自我證明、很多自我矛盾……《黑貓大旅社》很幸運獲選為「曼徹斯特亞洲藝術三年展」閉幕影片及「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提名,想想算是少年得志,但那部片也讓我負債很多,讓我往後10年都在拍戲還債,同時也造就了我後續的編、導、演之路。

以前我編導的作品比較異色,人物關係較為封閉。《黑貓大旅社》講的是一群社會底層邊緣人的故事,有舞小姐、越南移工、被霸凌的女學生……每個人關在自己的房間裡,都想逃出去卻又不得不待在那裡。2010年另一部作品《裙擺上的夏天》中,一個月經剛來的少女,喜歡上一個大姐姐,但那大姐姐跟別人私奔了,讓她也起心動念想離開那個小地方。2013年的作品《到站》,講一個公車司機,每天在固定的路線上,與車上乘客的故事。

過去,我作品裡大部分是多線進行,人跟人的關係比較隨機,好像都要掙脫、離開一個地方。但《光的孩子》裡,處理的是單線的故事,而且角色是主動要回去一個地方,跟眼前的人「好好地」發生關係……

這是我創作上滿大的轉變,我開始比較有勇氣,安於說一條簡單的故事線,直面很簡單的人、深刻的關係,我想,這跟我的生命經歷有密切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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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34歲結婚、生子。曾經,我很擔心走入婚姻、和另一個家庭發生關係會自我犠牲,蠻幸運地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以前我怕跟人相處、怕接電話、怕一個人出門,生完孩子後,怕的事情變少了,因為有了小孩後,這些事你不得不做;但有件事我變得很害怕,就是怕死,我死了,孩子怎麼辦?以前我就是個女文青,活得瀟灑,好像隨時死去也沒差……

結婚生子,讓我變更勇敢、但也更怕墜落。也許這讓我體會到,在一個尋常的生活裡,也需要勇氣,也有它的味道在,也能在其中找到自己、活得好,因而《光的孩子》有了不同的創作路線。

——從演員到編導,這一路的轉折,是如何影響您現在的創作思惟?

徐:當演員的經歷,讓我在做編導時,很明白演員焦慮、在意的是什麼,所以我當導演時會特別照顧演員的情緒,不會隨便對演員的外貌、身形做出評斷。

在金鐘獎的頒獎典禮上,我在頒獎台上說:「我希望能達到真正的性別平權。」我常思考女性在這產業的處境,特別是影視演員,還名不見經傳時,整個環境充斥著非常多剝削、性騷擾,而且是誰都可以插上一腳,不管是言語或身體。像是有些導演拿妳當示範,有不當的身體碰觸,但他明明可以用其他方式,許多舉動根本不應該發生。而大家在年輕時都想在這領域有些機會,很怕不配合會失去某些東西,所以這些狀況一直在發生。

現在的我比較少遇到,但我仍會看到,而每個發生的當下,我真的很希望可以做些什麼……但真的很難。我站上頒獎台前,根本沒有想過我會講這些,但可能真的忍了太久。尤其想到每當妳求助,卻有很多跟你同樣性別的人,繼續幫那個高牆說話、質疑妳時……總是非常難過,這環境讓人們對受害者充滿存疑,不知道為什麼。

一路走來,我想文字會是我持續一生的工作,演員部分,我接下來希望能接一些也能帶給我養份的角色。

《光的孩子》開啟了我不同的創作路線,我開始能平起平坐地看待黑暗面,也明白,這世界上每件事,沒有人是事先想好才去做,一定是一面後悔、一面前進,在合理範圍內找到自己舒服的方式。光與黑暗同等重要,而所有的陰影,都是光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