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影】才相見又要分手,給香港的深情回眸:專訪蔡明亮《良夜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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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27

這2年世界變化相當大,但蔡明亮導演的創作能量仍然不墜。從去年在柏林影展獲得泰迪熊獎評審團獎的長片《日子》(2020),伴隨《不散》(2003)、《天橋不見了》(2002)數位修復延伸出的相關映演計畫,再到今年則有入選威尼斯影展「非競賽單元」的《良夜不能留》(2021),以及於台北電影節首映的《月亮樹》(2021)。

其中《良夜不能留》10月15日在高雄電影節作為開幕片首映,這部短片長20分鐘、由14顆長鏡頭組成,當中全為城市街道空景,片尾顯示著:「拍攝時間為2019年11月」。彼時香港正如火如荼進行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草案》運動,只是戰場已轉移至多所大學校園,位在香港島銅鑼灣的蔡明亮沒有正面遇上衝突,他拾起攝影機,在夜晚捕捉城市留下的種種痕跡。

事隔2年,短片才正式與觀眾見面,當時蔡導演進行初步拍攝後,本想再回香港做更正式的拍攝,沒想到COVID-19隨後席捲全球,正如《良夜不能留》中的歌詞寫道:「才相見又要分手」,一離港就一直沒有機會再重返。沈澱許久,他整理原有素材,剪成了這份對於香港深情回眸,以及寄託祝福的影像作品。

本次與蔡明亮導演所進行的專訪,將深入討論《良夜不能留》的攝製過程與他深愛的香港。但開頭我們先從疫情下蔡導的生活談起,重新翻開他於1998年出品的電影《洞》之本事,竟有些似曾相似,上頭寫道:

「二十世紀末,距西元2000年只有七天了。台灣某地區雨下個不停,傳染病流行。政府宣布該區為疫區,要求居民撤離,並且警告居民,政府將不收垃圾,到西元2000年也將停止供水。但是有的居民就是不願撤離。……」

 

——這2年間大環境因疫情改變很大,在這樣的情境下,想先聊一下《洞》這部有點預言式的電影,當初創作這部影片時的想法?以及疫情當下,蔡導的生活、創作與拍攝有什麼變化嗎?

《洞》是我的第4部電影,因為前幾部片在歐洲有名了,歐洲藝術電視台(Sept-ARTE) 就邀請我參與一個回應千禧年的創作計畫,最初以電視電影思考,因此台灣這邊也找了中影和中視合作。回到那個年代,當時台北發展的相當快,到處都在蓋新的建設、捷運工程等等,整個城市就像工地,大家稱為「交通黑暗時期」。從《青少年哪吒》(1992)起,我的電影也都在做市容變遷的拍攝,捕捉拆除與重建的過程。我對未來的想像並不那麼樂觀,《洞》裡的世界觀就是希望回應那樣的狀態,下雨與瘟疫的末世樣貌就出現了。

《洞》是1998年,後來2003年在廣東、香港爆發SARS,再到這次COVID-19。瘟疫底下,可以感受到整個大環境改變很大,我也更認真過自己的生活,更多時間待在家裡,因而感受到自己年齡的問題,覺得「自己老了!」,年紀又直接跟身體有關,我的身體壞了,在瘟疫還沒來之前就壞了!也因為這樣,對於手邊的計畫就無法像過去從容,很深刻體會到拍電影是需要很大力氣去籌思、掌控跟佈局,與寫文學、繪畫不同,這是集體勞動、是工業產製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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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1期【電影特寫】
 

我拍了30年,這2年遇到瘟疫,又遇到自己的身體狀況,有時會力不從心,不像年輕可以很快。加上逐漸對拍電影、拍類型有抗拒,包括我自己的電影也會被歸類在某種「藝術片」類型,對於劇本敘事、結構性地說故事、需要提案、放到市場的創作產生厭倦,這個路線的岔開現在回想是從《不散》(2003)開始,這時藝術領域也向我招手,讓我知道像我這樣的影像創作者,可以有美術館機制作為靠山。

過去以為劇情長片在《郊遊》(2013)就拍完了,但疫情前又冒出《日子》,這是一個特殊的呈現,完全日常的再現,與做美術館的展覽有點呼應。疫情來之後,這2年間的創作好像完全脫離電影,也不確定下一個計畫在哪裡,有一點恐慌,過去太習慣提案、拿輔導金跟補助,接續就是進入拍攝,但疫情期間這些都沒有,規則都不一樣。

即使不拍電影,大家還是習慣叫我「導演」,走進美術館也是。我的美術館創作還是從電影長出來的,美學上脫離不了我的電影,「行者」系列就是這樣創作出來的,呈現上電影院與美術館都能映演展示,(定位問題)我中間也曾懷疑過,我拍《西遊》(2014)時,Arte製作人看完跟我說這是「未來的電影」,但我一開始設定是為美術館創作的,一直在兩條線上徘徊游移。

電影要有多樣性,未來我想要發展出一條「美術館院線」,作品都以年份取名,例如今年的短片集結起來,就以《蔡明亮2021》這樣的思考進行放映。

——有關注您臉書粉專的朋友會發現您疫情在家,好像更認真進行繪畫創作,也有義賣相關畫作,可以談談在繪畫創作的實踐與未來的展出規劃?

每個創作都有一個發想過程,我最早畫畫是幫學學文創做了《河上的月色》作品,當中有影像也擺了很多我自己收集的椅子,想要討論:「物盡其用、事物毀壞」的概念,所以希望幫這些椅子畫肖像,留作紀念,大約有7、8幅。我畫畫很慢,而且是無師自通,畫畫對我來說是一個「觀察的行為」,一開始我連調色、基本色彩學原理都不會,但就一直看、一直試,對象物的顏色自然而然就跑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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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間畫的這一個系列,當初是想等疫情穩定後,等到亞儂(《日子》男主角)能入境,台灣就可以上《日子》,現在我上片都會思考要走傳統戲院院線還是要做美術館的展示?是否可以結合藝術計畫的概念?我的票房頂多就是300、400萬,可是如果不做更積極的行動,我的影像就不容易被看到,因為「蔡明亮」三個字就相當宿命,已經養成固定一萬人觀眾的基本盤,但他們來來去去,很多都是我親自賣票的散客。

因此這一系列繪畫就從《日子》延伸,畫亞儂小康的肖像,也是因為想念亞儂而畫,他原本接下來要當我在美術創作上的助理,但疫情關係而分隔兩地。我後來發現自己繪畫的題材跟電影一樣也這麼侷限(笑),都是電影裡的這些角色、這些場景,目前畫了10幅,自認很不錯,未來會有相關的展出。

——回到這次高雄電影節開幕片《良夜不能留》,創作緣起為何?我也有發現資金其實來自文化部?以及同名歌曲的選用上,這首歌對您有什麼特殊意義?

當時會到香港是因為光華新聞文化中心(後簡稱「光華社」)邀請,文化部會提供他們每年舉辦「台灣月」的資金,2018年進行了「我行且歌:蔡明亮的影像與說唱」,隔年也就是拍攝《良夜不能留》的那幾天,光華社再次邀請我,我將活動取名「良夜:蔡明亮的電影、音樂交流與即興創作」。

表演形式上,我選唱了相當多華語經典老歌,用歌曲勾起大家的回憶,搭配女明星的肖像投影,如葛蘭、尤敏、甄珍、林青霞等,她們過去的電影都有歌,透過這些歌帶出不同時代背景。當時還做了一個藝術裝置在場地上,與去年在台北電影節進行的「不散:電影記憶的即興創作」類似,現場鋪了一張大白紙,用炭筆寫上歌曲的歌詞,亞儂幫我處理紙材的質地,整場演出宛如一個行為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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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光華社邀請我,除了做老歌表演,也提供我創作新作的經費,當時就預備要去拍香港,只是計畫還沒那麼明確。談好這個案子後不久就發生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草案》運動,當時也不確定行程能不能成,因為整個城市相當動盪。後來還是去了,在現場不只是唱歌,唱歌的意圖是希望將香港過去的美好能夠再次傳達出去,也介紹這些經典歌曲傳承給香港年輕人。

歌單中我當然選唱了〈良夜不能留〉,佩妮原唱,是之前到香港與歌手潘迪華(電影《阿飛正傳》的母親角色)吃飯聊天時提到,當時她打趣地說,這首歌歌詞其實在描述偷情,非常香艷濃烈!那幾天拍攝時我就一直想起這首歌,攝影機放著拍,在旁邊要裝作若無其事,自然而然哼唱,沒想到回來剪接後,就發現背景一直出現我哼歌的聲音:

「夜是多麽地溫柔/我倆情意相投/未曾盡情享受/又是黎明時候/良夜不能留/只為不願人兒走/恨歡樂時太短/才相見又要分手」(蔡導輕哼)

——片尾提及拍攝時間是2019年11月,為什麼最後聚焦在香港的銅鑼灣?當時來到香港的背景?以及您所觀察到城市的狀態?

主要是當時光華社的活動場地在銅鑼灣附近,我在那待了7天,皆在那一帶附近活動,因為工作人員會告知我們哪裡危險,但其實銅鑼灣的街頭沒多久前是抗爭的現場,但我那時候過去,抗爭已經轉移至大學,包括大家熟知的理工大學。當時我們活動的範圍都在香港本島,相對平靜,其他區域也較難行動,當時我就思考到底要拍攝什麼?在選場景都是相當直覺,覺得哪個夜景好看就按下拍攝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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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過去也曾在香港進行拍攝過,包括去年的《日子》中也有出現香港的段落,兩部影片是同時進行的嗎?另一部則是短片《行者》(2012),同樣以香港城市作為場景設計,不同於過去有小康的走路演出,這次《良夜不能留》全都是城市空鏡頭,兩者拍攝間的差異?

《日子》是更早就進行拍攝的,是不同批的影像。

《行者》與《良夜不能留》都是我要獻給香港的作品,香港人看了一定會很有感,因為都是他們日常生活的場景。

包括《行者》出現了一台每天都會出來擺攤的冰淇淋車,那已經好幾十年了,已經變成城市地景的一部份,那是我對這裡的觀察,但我畢竟不是香港人,還是帶有遊客的視角在看這座城市。

這幾年我的許多作品,攝影師都是找張鍾元擔任,但這次《良夜不能留》是完全我自己拍的,會以夜景紀錄為主,除了呼應這首歌,也因為白天都在工作、彩排相當忙碌,只剩晚上的時間可以進行。當時就拿一台手提式數位攝影機拍攝,原本只是作一次場勘試拍,後續還想再回去正式拍,但後來疫情就爆發,很難再過去,就用手邊現有的素材剪接而成,相當手工且原始的製作方式。當年的《行者》因為預算有限,我也自行當攝影師,當時找了浸會大學學生一起合作完成。這兩部短片很巧的都是由我自己操機、擔任攝影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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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過去《你那邊幾點》、《天橋不見了》、《無無眠》到《良夜不能留》等片,都能留意到您相當關注「天橋」這個城市地景,以及這次拍攝了相當多關於事件後「痕跡」的場景,也包含在《良夜不能留》的海報,您對於「天橋」與「痕跡」有特殊的指涉嗎?

對於常常拍天橋或地下道都是蠻無意識的,只要去城市就會自然而然關注這樣的地景,可能帶有「通往未知」的意涵在。在香港銅鑼灣遇見這座天橋時相當震撼,看得出這裡曾是藍儂牆,但現在只留下極少的文字,全都是痕跡,看不太清楚裡面的訊息內容,拼湊不太出來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拍攝時我也會注意到路人的反應,有些人會像我一樣停下一起觀看,還會有人去撕那些招貼等等,拍了一些地面上的街景後,就一直關注在拍天橋。

「痕跡」對我來說在造形上就像是一幅畫,帶著抽象畫的概念,人車流動在景框中變得模糊,很著迷於痕跡前後清楚和模糊的不同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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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我也拍了一些靜態的攝影,後來在準備設計電影海報時把它們重新拿出來看,發現了這張出現紙鴿的照片,覺得很符合自己要表達祝福與關心、回眸與嘆息的想法。

——相對於當下,影片中帶有感時傷懷的情緒,如果要回望,蔡導最懷念哪個時期的香港?有所謂您認為的香港黃金時代嗎?

我雖然出生馬來西亞,但跟香港有很深厚的感情,香港人說粵語,我是廣東人,童年看的都是粵語片、香港來的家庭倫理片與武俠片,年紀漸長有邵氏出品的香港電影,以及後來許冠傑許氏兄弟、新藝城,他們又引領一波粵語片風潮,香港電影歷史發展就是粵語與華語兩種語言一直在競逐。

我自己聽的很多歌和戲劇都是戰後初期,大陸淪陷後菁英南遷,在香港落定後出現的大量文化產物,如時代劇、流行歌等等,小時候在東南亞都是接收這些大眾文化,所以我可以說是「吃香港奶水長大的」。香港就是我的第二故鄉、精神故鄉的連結,這跟港台間密切的文化交流很相似。

我現在仍常常觀賞我小時候看的粵語長片,香港電影工業的發展相當長遠,什麼類型、故事都能拍,光是《遊園驚夢》就可以拍出不同背景的多個版本。我自己很嚮往中聯影業那個年代,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文人組成,希望拍攝有社會意識的電影,有清楚的主題反映時代。最近看了《雷雨》(1957),出產年份跟我出生同一年,在講封建制度下的女人與家庭,很八股的劇本結構,但我還是看得津津樂道,希望可以再把童年看的重新回味,還沒看的再補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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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良夜不能留》是對於香港的城市肖像紀錄,那另一部新片《月亮樹》,這部應楊貴媚主持的桂田文化藝術基金會之邀所創作的短片,可以說是您延續《你的臉》(2019)關注老年族群的肖像,可否也聊聊這部影片的創作緣起?當初選擇李珮菁與常楓作為拍攝對象的原因?

桂田文化藝術基金會成立宗旨是致力推動演藝文化的傳承,她(楊貴媚)希望我能當領頭羊,因此委託我拍攝《月亮樹》,希望帶給年輕影像創作者一些啟發,進一步關注資深藝人族群的議題,能有雙向良善的互動。

《月亮樹》同樣也是肖像的概念,可以說是《你的臉》的變型,但不同於請被攝者進入攝影棚拍攝,我想用日常的角度描繪他們。

我很快就選擇了李珮菁與常楓,跟我自己有點關係。常楓是我多年的朋友,過去我們是華視的同事,會叫他「常爸」,他在演藝圈也是令人尊敬的好演員。我曾在忠孝東路看過他一個人走路,拍他時要找個能對應他形象的事物,馬上就聯想到「樹」,因為他是演藝圈的長青樹。之前在空總參訪,就發現那裡有相當多的老樹,非常適合作為這次場景的使用。

李珮菁則是我剛到台灣唸書時相當火紅的歌手,〈我愛月亮〉是大街小巷都會唱的歌,還有〈玲瓏塔〉,在當時都屬於怪歌。她的紅是因為她的另類、唱歌很有爆發力,但後來在一次新加坡作秀,在事業正邁向巔峰的時候,到醫院手術後就半身癱瘓出來,就這樣走過40年。我向她進行了3次探訪,深入了解她的生活,我們喜歡的歌曲、明星都很相似,是同個年代的人,我們紀錄了她從起床到復健的生活細節,最後希望拍她唱一首歌:

「假如我是一個月亮/我願意高高掛天上
在夜裡時常放光芒/願有情人兒都成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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