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鱷魚》導演陳大璞──苦澀回甘的爬蟲類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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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10

去年(2020 年)以《下半場》獲台北電影獎最佳攝影的陳大璞,再執導筒,交出另一部電影作品。談起對電影生涯的想法,「我喜歡攝影,喜歡幫其他導演拍片,也有一些自己想要講的東西。其實我很簡單,只想拍三部電影反映我的人生觀、世界觀。一部是親情,於是拍了《皮克青春》(2011),一部是愛情,就是這部《鱷魚》」,他笑說,「而我只剩一部quota,等著來拍友情。」

《鱷魚》主要由滿滿額娛樂1和鹿路電影出品製作,鹿路電影的製片徐國倫,這位在導演口中具備製片重要特質——「不怕被拒絕」——的幕後人員是本片一大推手,在構思初期就深度涉入。起初在投資方眼裡,「鱷魚」這個片名對愛情類型來說或許「太個性派」,作為「並非虎豹的凶暴,而是埋伏起來,靜觀時機的陰狠」的更生人主角和他愛情故事的隱喻,似乎更暗示著犯罪類型。但陳大璞自己也發揮鱷魚性格,緊咬不放,為了堅持片名,甚至把劇中其他流氓配角的名字都改成動物的諧音,「讓他們沒有回頭路」。

《鱷魚》的愛情故事,聚焦在少年犯小魚(柯震東)和青年農民陳芝平(李心潔)之間。曾經參加幫派擔責入獄的少年犯小魚,出獄後找當年大哥(李康生)做事,如今大哥已成議員服務處主任,於是改行當起菜鳥助理;在他處理選民服務時,遇到為了水源問題僵持不下、頑守農地的女青農,兩人之間漸生了情愫。

 


1. ‭ ‬編註:陳大璞導演的上一部電影作品《老師,你會不會回來?》是滿滿額第一部自行在台灣開發的劇情長片,在《老師,你會不會回來?》與《鱷魚》之間,尚有一部去年底在高雄電影節首映的公視人生劇展電視電影《人生清理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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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是苦戀,不是熱戀

談起怎麼看待愛情,陳大璞從自己生活經驗與周遭觀察出發,表示「愛情就像白開水一樣淡──但是你總得喝白開水」。於是他構思的愛情故事出發點,奠基在「克制的慾望和意圖」,進一步衍伸箇中的戲劇性來說,他所見的愛情,「都是苦戀,而不是熱戀,為了維持世界的平和,就算非常喜歡對方,大家都還是很克制,不要讓對方感受到自己原來這麼地喜歡」。

這個原本據他說「很硬派、很直接」的愛情故事,是怎麼轉向幾乎可說是受挫男性與溫柔「母性」之間的姐弟戀,苦澀之餘還有潤滑的幽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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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劇群後來加入了擅寫通俗愛情,也能為性、性別與身體注入幽默的謝沛如(曾執導劇情長片《大餓》〔2019〕),或許是原因之一。男女主角感情發酵的一場浴室洗澡戲,在陳芝平照顧為了幫她槓上流氓而手受傷的小魚時,因小魚雙手打石膏而難以拒絕又有幾絲欲拒還迎的動物性衝動下,陳芝平領略小魚逞凶鬥狠表面之下的柔軟心地。「最初版本洗得比較低俗啦,男生要趕走女生,設定上本來是因為要大號」,他自嘲道,「謝沛如加入後,修改得比較『文藝』。」

兩者間的化學效應很特別,不只姊弟戀,甚至還有「母子戀」的味道。小魚是太過無價值感的男孩,就算對人有些微好感,也不知道如何喜歡和被喜歡,得要靠一種接近「母愛」的成熟冷靜女性力量才能包容和治癒,這些細節在方才說的女方照顧受傷男方的微妙調情,也在後段一場激烈搶著「為對方好」做出決斷的戲碼中尤其鮮明。而「李心潔 X 柯震東」這有些讓人意外的演員組合,當初是怎麼決定的呢?

陳大璞說,大概兩年半前,就先確定下來的是柯震東作為男主角,但籌措資金等種種問題延宕許久。而女主角的角色塑造,得經歷父親過世、土地徵收、居民不友善等種種艱難,要撐起這些狀況還不崩潰,劇組認為要找外型氣質比男主角更成熟的演員,一開始的方向是「35歲到38歲時期的劉嘉玲」。來回討論下,製片徐國倫提到李心潔,陳大璞2019年因《下半場》攝影入圍金馬時,跟當時以《夕霧花園》入圍最佳女主角的李心潔聊過天(陳大璞也補充,他很久以前拍廣告時,拍過年輕時的李心潔),但不知能否請得動,結果一試即獲答覆。而李心潔在疫情時期願意從馬來西亞來台參與拍片,也讓他很感動。他認為演員們答應出演《鱷魚》,部分也是因為這片「不傳統的愛情樣貌,不會太甜,而是苦澀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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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大璞解釋道,雖有愛情故事作為核心,但如何以輕鬆口吻傳達土地正義的嚴肅主題,也是他們創作上的重要考量。電影一方面是李心潔和柯震東的「邊緣人戀曲」,另一方面是柯震東和李康生搭檔的「政治黑色喜劇」,要在兩種類型取得平衡。陳大璞笑稱「李康生私底下很有趣,蔡導卻都把他拍得很慘」,這次邀請李康生,就是打算呈現這份他性格中的天然喜感,而李心潔的表演屬於精準型,柯震東則是居中靈活銜接這兩種類型、不同演員的調性。

「像《白米炸彈客》,觀眾看了可能會覺得太艱苦」,陳大璞想用有趣的方式傳達所關注的議題──雖然他知道會因此「不能講太多」,但這也是必須面對的取捨──並且考量製作預算,將資源主要放在演員,降低技術層面的花費,多採自然光和實景,在他看來也算是採取一種「義大利新寫實主義」的取徑。

「你們不要覺得李心潔的角色穿得太Muji」,陳大璞面對訪問者們的質疑澄清道,「我們其實有針對30歲世代的青農作過田野調查,他們講求科學方法的高效率種植,穿著打扮也像是電影呈現的那樣。」他也分享其他「打破刻板印象」的田調收穫,「還有喔,『8+9』(狹義指跳陣頭的青少年,後泛指混黑道的不良少年)的風格也有分韓系和日系,像巫建和(飾演主角鱷魚的敵手流氓「河馬」,會讀英文雜誌做投資,說著「本益比高的股票我不買」)就來問我,他可不可以把自己當成唐鳳來演?我就說可以啊,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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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的影像方向,傳統與現代的混搭音樂

雲林出身,在嘉義讀高中,在北部念大學,之後也在東南亞其他地區從事影像工作的陳大璞,認為「台灣電影」是什麼呢?

他舉一個例子,跟新加坡、香港導演工作時,他們都會好奇為什麼台灣攝影師很喜歡說「感覺不對」,他自己的解釋是,因為台灣電影環境的發展受設備所限,不一定追求很好的技術層面,而是要抓到那個「精氣神」,就算鏡頭運動笨一點,也能夠互補,長久下來,這樣的製作慣性好像造就了某種「台灣電影」的視覺特色。「比如說起侯孝賢導演用固定長鏡頭,固然有他講故事的方式,但背後也是很多表演、規格等考量,像後來他拍《刺客聶隱娘》就不受這樣限制了嘛。」對陳大璞來說,無論是台灣電影還是電影,他在意的核心就是拍得「好看」。

陳大璞《下半場》籃球競賽精彩的攝影備受肯定,這次繼續與動作指導洪昰顥合作的動作戲好像不太一樣,尤其主角對上巫建和的角色(河馬)的暴力場景,都導向某種粗暴、唐突、不那麼規矩的有趣斷裂感──這些設計跟導演私心喜愛的北野武是否有關呢?陳大璞笑稱「這都是你們說的喔」,不敢跟大導演相提並論;接著從務實層面解釋,一樣考量到成本與人力,這些設計有自己的心思,但也是為了彌補技術上滿足不了的高成本細節,來維持自己所期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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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起音樂使用,從《皮克青春》的搖滾樂(找來之後拿下柴可夫斯基國際音樂大賽小提琴銀獎的曾宇謙出演主角)、《老師,你會不會回來?》的國樂團,再到這次的第三部電影《鱷魚》,陳大璞笑說就是「綜合前兩部」,於是出現了有趣的配器──「鑼鼓點、嗩吶的使用 X 西洋調式的編曲」。

「本來坂本龍一甚至答應要幫我們配樂」,但他遺憾地說,考慮預算只得放棄。陳大璞本身雖沒玩音樂,但以前攝影要進暗房,待上很長一段時間,養成他邊工作邊聽音樂的習慣, 那時最迷Pink Floyd。而從這樣的音樂品味,似乎可以想像他對配器奇異效應的嚮往,讓他找了「擅長將傳統配器用在搖滾」的柯智豪(《血觀音》配樂),希望做出「在地化又有點fashion的感覺」。之前在拍《老師,你會不會回來?》時,他就對小朋友用嗩吶吹流行歌特別有印象,原本嗩吶時常搭配固定的、乘載宗教意義的曲目,用在《鱷魚》配樂上就更有多層次的味道──尤其是用在一場戀愛情感的打擊點上。

「演員的樣子太好看了,我怕有點飄,要音樂放進去,把氛圍拉下來。」

若說影片整體推進旨在苦澀回甘,那《鱷魚》的音樂也貢獻不少微妙苦點。也雖然,宣傳上用「貓頭鷹」比擬著大眼睛李心潔所飾演陳芝平的聰慧冷靜(如「貓頭鷹在黃昏飛翔」這句俗語正是形容著智慧女神),但看完電影我卻感到這像是兩隻鱷魚的戀愛──甚至女方是更大尾的鱷魚,一樣彆扭但更成熟溫柔,一樣一出手(嘴)就不輕易鬆口,而當小魚還磕磕碰碰學著生存,芝平卻能用這樣的方式勇敢去愛。在「地方漂撇男也要談戀愛」這類電影中,《鱷魚》的爬蟲類愛情真算是別有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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