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島東路七號】那些年看電影如朝聖,高肖梅的「辦影展」紀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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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27

編按:青島東路七號四樓,鄰近捷運善導寺站的一層舊辦公大樓,自1978年3月29日籌設以來,至今歷經43年,從「電影圖書館」、「電影資料館」、「國家電影中心」,再到如今「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不管名字如何改變、定位如何調整,對不同世代的影迷、相關從業者,始終是一個熟悉的地址。

今年十月,影視聽中心即將從青島東路現址,搬遷到新莊副都心,並有一個更大的空間,肩負起更多任務。值此前夕,《放映週報》將採訪一系列與青島東路七號有深厚關聯的人們,有資深員工,也有資深常客,請他們講述自己跟此空間的故事。

本文採訪幾乎從創館伊始就在此服務的資深員工高肖梅(1980-2006),分成上下兩篇:上篇回憶80年代電圖承辦金馬影展,影迷蜂擁如朝聖、館員土法摸索工作方法的景況;下篇則是關於電資館投入搶救老電影後,舉辦「正宗露天台語片影展」、為中心取得一批珍貴的新華影業的膠卷、以及意外尋獲《不敢跟你講》與《跑道終點》的故事。

「為什麼會成為會員,後來又變成員工?」
「就是喜歡電影啊!」

如此理所當然的回答,或許羨煞許多想從事電影相關工作的影迷。高肖梅原是新聞局電影處員工,因局內人事法規重整,而在1980年轉入電影圖書館工作。當時館內員工加上館長徐立功,總共才五個人,她成為其中之一,一路歷經組織改制、擔任過多組組長,一直到2006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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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也是電影圖書館首次舉辦「金馬獎國際影片觀摩展」。儘管此前電圖曾辦過小型放映活動,不過沒有太多籌辦影展的經驗,從無到有,靠自己邊學邊做。隨著前兩屆的小規模舉辦到建立策展人機制,以此為中心,逐步打通各環節,拉進熱情奉獻的影迷,為影片找到合適的寫作者與宣傳途徑,一次一次地,將影展辦好、辦大,成為影迷心目中的年度朝聖活動。

這是個怎麼樣的時代,何以從內到外凝聚這麼多人、締造出「影迷徹夜排隊,只為求得金馬影展預售票」的傳奇事蹟?且聽高肖梅分享她的辦影展紀事。

 

從「有什麼就放什麼」到策展人規劃專題

回憶電影圖書館成立之初,高肖梅談到影片放映來源有兩種。一種是主動打聽,看片商手上有哪些不再放映的歐洲影片拷貝,跟他們要來放;另一種是由法國在台協會提供,透過法國電影資料館的影片巡迴活動,算好航運時程,每個月給電圖八部影片,作為當時會員活動重要內容。後者雖然沒有中文字幕,但由於影片要在國際間巡迴,通常會有英文字幕,除了常報到的會員外,也吸引了很多學法語,或要去法國留學的人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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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種「取得什麼拷貝就放什麼片」的方式,往往內容分散而單薄。高肖梅記得,不論是1980、1981年這兩屆沒有策展人的金馬影展,還是兩次針對會員放映的小影展,都是如此,「連主題都沒有,就是放一些市場上看不到的電影」。這樣的情形到了1982年改觀,徐立功找來黃建業與陳國富擔任金馬影展策展人,兩人規劃布烈松專題,讓她至今記憶猶新,直呼看了《慕雪德》、《扒手》、《驢子巴達薩》後「嚇一跳,會有人這樣拍電影」,開了眼界。

彼時VHS尚未普及,資源少,看片不易。許多重要的藝術電影,像是布烈松、雷奈、柏格曼等大師作品,只能從書上讀到,未有機會親見。也因如此,徐立功發現影展是一件可以做的事,陸續找來齊隆壬、李幼新(李幼鸚鵡鵪鶉小白文鳥)、李道明、吳正桓、李天鐸、王長安、焦雄屏、張昌彥等人策劃專題。他們讓策展人提前一、二年構思題目,或者讓兩個專題同時並行,哪個拷貝先收集完成,就先做哪個,以這樣的方式運作下去。

 

取得拷貝、辦影展也有門道

策展人選好片單,接下來就是聯絡。1980年代不似現今資訊發達,沒有網路幫忙,只能土法煉鋼,亦即透過各種管道尋找擁有拷貝的人,包括從雜誌翻找聯絡資訊。如此大海撈針的過程,現今聽來艱鉅,高肖梅說得自然:「像《Variety》或是一些工具書裡也許會有啊,就打英文電報試著去聯絡。」那時影展一次放映十幾部影片,倘若有短片數量則更多,觀眾看見的都是成功案例,背後石沉大海的信件不計其數。

一旦聯絡好,就等拷貝運來。高肖梅說這段期間是最焦慮的等待,因為拷貝坐船,有些「問起來,你找不到,都不曉得船到哪裡去了」,而拷貝到了之後還要趕快做試片、燒字幕等,時間緊湊。當年有些影片未必有VHS,要等拷貝到了,經過試片才知道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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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放映安哲羅普洛斯的《塞瑟島之旅》,拷貝直到放映前一小時才送達,非常驚險,打開底片盒上面都是希臘文,大家不認得只好先放再說,結果沒想到送來的是《獵人》的拷貝。1兩部片長差了半小時,放到後面很疑惑,怎麼還沒結束?!所幸觀眾都沒有抗議,回憶當時,「大家就是很安靜的去看……那種態度,就是不會給你找麻煩,很誠服於那樣的氛圍下」,因為不論哪一部影片,對長年受壓抑的飢渴台灣影迷而言,都是新東西。

金馬影展於2012年回顧安哲羅普洛斯時,即有部分作品是過去影展放映過、存放於電資館的舊拷貝,燒烙在膠卷上的中文字幕,邊緣有著糊糊的灼熾感,是那時代留下的印記。製作字幕亦是一門學問,一開始他們找會英文的人,看影片同步翻譯成中文,可是這樣既累、出錯率也高,後來改成從劇本著手,翻完再拿到字幕公司處理。高肖梅形容這種燒字幕的公司有股特殊氛圍,「每次去都覺得有點像五金店,可惜當時沒有拍下來」。

她也特別提到「著作權法」對辦影展有很大影響,在此之前,只要找得到、買得到拷貝,就可以燒字幕,想放就放,後來做事情都要得到所有權人同意,整個辦影展的流程變得繁複又龐大。

 


1. ‭ ‬編註:關於這次放映,黃建業老師也曾在2012年金馬影展的安哲羅普洛斯專題導讀時提及,因寄錯拷貝又時程緊繃,而讓《獵人》片中掛滿紅旗的船隻──明顯的左翼象徵──意外登上大銀幕,成為中華民國戒嚴時代的少數禁忌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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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體宣傳小史與熱情奉獻的影迷

擇定片單後,還要製作特刊、撰寫片介。龐大的文字產出,單靠電圖人員與策展人難以達成,於是他們找了「台大視聽社」協助,請社員到電圖書庫等地找英文資料,翻譯導演與劇情簡介,成為特刊內容。這群團隊包含王浩威、李尚仁、但唐謨、王麗莎、李迪才等人,是支撐影展運作的重要外環人員,他們後來也都成為有名的文化人士,持續與電影圈有深淺不一的交集。

在沒有手機、email的時代裡,新聞稿要發到各家報社,靠的是現今已消失的「中央通訊社信箱」。中央通訊社從1924年開始,在報社一樓設置一整面的媒體信箱牆,上面一家報社配一信箱,供各機構公司投遞新聞稿及採訪通知等。

高肖梅會將新聞稿全部裝進信封,寫上各報社影劇版記者的名字,算準報紙截稿時間,投至各別信箱,回到辦公室近六點時再打電話,確定對方有無收信,並趁機多介紹幾句。「只要用心判斷,你就知道哪個東西該給誰,什麼是最好的時機」,她亦摸清記者工作狀態,知道週末供稿最合適,因為記者週末想休息,有現成的就會登,倘若平日供稿,記者在外跑到大新聞,自然不需要他們的稿。

通稿之外,她也兼顧報社想要獨家的心態,會找出每部片最好的劇照、當紅女星的明星照、適合較學術性質版面的導演照,針對影片特色一一分類,分別給三、四家影劇版。

為了吸引更多目光,高肖梅也將腦筋動往報紙副刊。她形容影劇版是看熱鬧,副刊是看文化,要吸引讀者,關鍵在於把對的影片交給對的人。例如她知道蔡康永喜歡林黛,或是找奚淞寫尤敏的《桃花淚》(1960),果然遇上愛片,文思泉湧,一寫就是一大篇。再如那時劉森堯正在法國唸書,窮學生沒有傳真機,她仍問他要不要寫雷奈,並約好他去咖啡廳的時間,將資料傳真去店家,接著他亦從咖啡廳把寫好的稿件傳回台灣,完成跨國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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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肖梅形容這些過程很好玩也很感人,「那時候的人真是可愛,大家覺得這個事情很值得做,就通通聚在一起了。」還包括賴聲羽、賴聲川兄弟與王文興等人,也經常為《電影欣賞》寫稿。

如此發展出以策展人為中心,周圍有寫稿的人、翻譯資料的台大視聽社支援,再外一層還有影展工讀生搬拷貝、執行現場,眾人皆因影展而凝聚。她回憶蔡明亮、麥大傑年紀輕輕來當工讀生,有次她稱讚他們有心不怕苦,他們回說,「我們都用著一個朝聖的心情來看這個影展」。

 

傳說中的賣票現場

一端是影迷集結起來辦影展,另一端是影迷徹夜排隊買預售票。

當時放映場地主要在統帥與新生戲院,一個場地有七、八百個位子,一天六場,連續兩週,幾十萬張影票跑不掉。原本曾想用自由入座,不過館長認為該給觀眾保障,於是全館動員加上工讀生十幾個人,每人一大疊影票與一張座位表,就在電圖四樓窩成一團,不做別的,花上二至三天劃完所有位子。

這些影票一半在電圖預售,一半在現場販售,票價不像今日影展分早鳥票,純粹是先買到有保障,免得現場想看向隅。高肖梅回憶,預售當天,原定八點半開門、九點開賣,沒想到一早來就看到排隊人龍。隊伍後來從青島東路七號四樓排到一樓,樓梯滿滿都是人,再沿著馬路排到另一頭忠孝東路的來來飯店(現喜來登飯店)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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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天,電圖四樓會議廳橫放二張長桌,工作人員手拿節目表,排排坐好,嚴陣以待。排隊民眾會拿著寫好欲購場次與張數的節目表,等輪到自己時交予工作人員,接著前排核對場次、張數與總價,後排的人就要從一落一落的票山中撿票,收集完讓最後一人做檢查,再回到前排櫃台的人一手交貨,一手交錢。過程如生產線,還另附一名專門處理疑難雜症的人,解決拿錯、算錯等問題。人潮擠滿電圖,高肖梅說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大家幾乎沒有喘息空間,一張票七十元,每天結餘有三、四十萬元入帳。

根據1989年的影劇新聞報導2,要拔得排隊頭籌,需得前一天清晨六、七點報到才有機會。排隊長龍有百餘人,多是青年學生成群結伴,不但組成防止有人插隊行為的臨時自治組織,附近店家也跟著受惠,販售零食與撲克牌等「補充包」,形成電影青年們所譜出的次文化奇觀。

彼時日片禁映,影展不只吸引年輕影迷,也因每次都會放映四部日本片,吸引到喜愛日片的老觀眾。黃牛票最猖狂的也都是日本片,每場一票難求。高肖梅會把自己的兌換券分送給同學父母,兩位本省老人家來看電影時,總是打扮得整整齊齊,慎重其事。有時她在戲院外繞,會碰到周夢蝶、陳映真夫婦,還有好些買不到票的藝文界朋友,隔年她就會先問他們需求,趁預售票時段幫忙排隊購票,或分享買票撇步。

 


2. ‭ 參考1989年12月3日《民生報》10版影劇新聞〈金馬影展 影痴“守夜” 為買門票 提前24小時排隊的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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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看國際影展是一種朝聖

回溯時代氛圍,1980年代台灣社會正歷經不一樣的風景。除了1987年政治解嚴,藝術活動更是風起雲湧,前有雲門舞集、新象文教基金會、《漢聲》雜誌中文版創立,後有當代傳奇劇場,以及1989年誠品書店出現。電圖從1980年首辦「金馬獎國際影片觀摩展」到1990年交棒「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執行,短短十年間,扮演文化力量的重要一環,影展凝聚所有愛電影之人,亦培育未來的影迷。

回顧曾規劃過的專題,高肖梅說,其實有些電影未經訓練與養成不易看懂,然而觀眾懷著對未知的強烈渴求,仍擠破頭想進去看,「放《去年在馬倫巴》時,大家一群人在那邊看,我在想,哪裡會有這麼一個社會,有這麼多的人如朝聖般地來,看那個你可能根本看不懂的電影。」這是1980年代電影圖書館為影迷打造的聖殿。

 

最懷念的角落

高肖梅長時間待在青島東路辦公,最懷念的反倒是電圖租借在中華路196號七樓的放映室(現為金馬影展試片室)。雖然現在談起那地方,感覺整棟樓空空蕩蕩,上去還要搭窄小電梯,門一打開潮味湧進鼻腔,她嫌好詭異,不過卻在那裡因為工作緣故看了很多好電影,現在都不知道哪裡還看得到。

 

關於作者
 
朱孟瑾
 
陽明交通大學視覺文化研究所,唸太久。研究台語片,對電影史感興趣,從事電影相關文字工作,斜槓影展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