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觀察:這些作品還稱得上是紀錄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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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25

影展期間,在華山巧遇一名閱片量驚人的影迷朋友。他聽聞我要去參加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旋即露出一個不置可否的表情。他對我說:「喔,我從來不看紀錄片。」有些影迷專攻劇情片,對於「紀錄片」存在比較單一的想像,得到這樣的答覆並不意外。但作為一個無役不與的影展觀眾,我確實覺得TIDF是台灣影展的異類,其在「紀錄片影展」之名底下,以「再見・真實」作為策展價值核心,挾帶著與真實既有「遠離」也有「重遇」之雙重性,所選映出來的「紀錄片」,也不時有出人意表之處。

我的臉書上也存在一個討論影展動態的同溫層,每到金馬獎、台北電影節,就是眾口喧騰,但到了TIDF,卻發現網上熱度減少不小,但到了影展現場,卻驚異地發現,每場上座率幾乎都有七、八成。就連《百老匯大道》(On Broadway,2014),這樣以超過40分鐘不動的單一固定鏡頭看穆斯林拜功的作品,都吸引不少觀眾,頓時有種落入異世界之感。

TIDF創建於1998年,依照官網資訊顯示,是由王拓、李疾、井迎瑞、張照堂、張昌彥、黃建業、王小棣等人推動成立,為了與亞洲另一個重量級紀錄片影展「山形國際紀錄片影展」有所區隔,選在雙數年舉辦,兩年舉行一次。今年之所以在2021年召開,是因為去年疫情攪局。

今年能夠順利舉辦也是萬幸,就在影展結束後一週,COVID-19便在台灣捲土重來,影展與電影院再度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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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僅僅是我第四回參與TIDF,每一次參與,都對影展本身所創造的氛圍感到驚嘆,因為TIDF給予出席影人的座談時間總是長於其它影展,廳內時間到了,廳外也能讓觀眾與影人延伸討論。不能說其它影展來賓不親民,或許可以說是紀錄片工作者本身的一項專業就是與人(各式各樣的人)接觸,又通常不會存在任何包袱與光環(也通常沒有經紀人)。

今年影展由於國際疫情肆虐,海外影人都沒有出席。但影展方以替代方案彌補了遺憾,在觀影結束後,多半有附上中文字幕的Q&A影片,安排影人親自說明創作緣起,並且回答一些問題。像是《被消失的存在》(Erased,___ Ascent of the Invisible,2018)的導演迦桑.哈瓦尼(Ghassan Halwani)便格外用心,還製作了示意畫面,供觀眾更了解他的創作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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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9期【放映頭條】
 

本屆影展最令人揪心的一場Q&A,無非是開幕片《理大圍城》(2020),該片記述了2019年的香港理工大學衝突,千名示威者在理工大學內進退維谷,投降離開可能會被警方捉去留下案底,滯留於原地也遲早面臨彈盡糧絕的處境,正當大家拿不定主意時,分化也從中產生,如此「圍城」局勢,其實也等同是香港整座城市的縮影。

類似的超現實處境,過去只有在《史蒂芬金之迷霧驚魂》(The Mist,2007)之中見到,沒想到發生在現實,是數十倍的恐怖與不安,有如人間煉獄。即便自認觀影量豐富,不得不承認在結束前20分鐘,有奪門而出的衝動,因為片中的哭喊與恐懼從銀幕中瀰漫出來,壓迫感強大。開幕片結束之後,貴賓得以受邀參加開幕酒會,聽說有人索性不出席,因為食不下嚥。

作品的立場明顯,無疑會陷參與本片創作者(該片同時也是集體創作)於險境,於是導演名字以「香港紀錄片工作者」替代。即便是尾聲的Q&A,也是以匿名之聲向觀眾致意。《理大圍城》在香港已經等同禁片,卻在台灣能被列為影展開幕片,更與另一部同為匿名創作的《佔領立法會》(2020),並獲華人紀錄片獎首獎。這大概只是一個開始,未來可望會有更多來自香港的地下獨立製作來參與觀摩與競賽,隨著香港情勢丕變,但凡是鼓勵香港作品與會的台灣影展,影響力都會高過往日。

開頭提到,TIDF與其它影展的影人、觀眾屬性似乎不同,其實也說明了紀錄片與劇情片雖然都是電影,卻存在分野。以台灣為例,一部劇情片的拍攝動輒牽涉上千萬資金,製片、導演與明星都得考量商業市場需求,也都擔心被中國市場封殺,避談政治可說是明哲保身之策。紀錄片工作者儼然是另一種生物,他們通常不以市場為主要考量,也不存在包袱,更能暢所欲言。金馬獎在稍早宣布增設了最佳紀錄短片獎,無疑又再次增加了紀錄片工作者的能見度。反觀香港金像獎可謂「高瞻遠矚」,長年下來,連紀錄片獎都沒有設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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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聊聊今年所看的非華語片部分。

許多時候,觀眾常有的迷思是,若想了解一個國家,可以去看看當地流行作品的面貌。例如,要了解印度,不妨從一部寶萊塢劇情片切入。但真相是,許多廣受當地市場矚目的電影,往往與真實處境相距甚遠。本屆影展「當代風景」單元選映的印度紀錄片《理性》(Reason,2018)便將印度社會的暴力與愚行羅列出來,直指總理莫迪(Narendra Modi)是印度極端民族主義的幕後推手。

若非這部紀錄片,很多人或許不會知道聖雄甘地(Mahatma Gandhi)的地位在印度已大不如前,反而是刺殺他的南度藍姆.高德西(Nathuram Godse)逐漸被視為民族英雄。印度教民族主義逐步滲入體制之中,激化了國內印度教徒與穆斯林的衝突,更有主張收復失土、擴張領土的倡議者出現。片中一場引人發噱的場面,是極端主義者宣稱「大印度」將完全佔領巴基斯坦,並擴張到中南半島。雖令人啞然失笑,但回顧納粹、日本帝國擴張史,也有些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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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還算是國人耳熟能詳的國家,有些紀錄片的背景國度,更是鮮為人知。例如入選「國際競賽」單元的《小人,時間與吟遊詩人》(Little Man, Time and the Troubadour,2019),來自位於黑海東部沿岸的阿布阿茲,這個國家與我國一樣,都是實質擁有獨立地位,但未能加入聯合國。導演伊內珂.斯密茲(Ineke Smits)巧妙地以偶戲藝術家的創作切入,述說這個「不存在的國家」的記憶。對於處境雷同的台灣人而言,無疑存在強烈共鳴。

除了對於世界各國政治處境、文化上的巡禮,TIDF也一再試著打破觀眾對紀錄片的既有認知,呼應了「再見.真實」的策展價值核心。

入選「亞洲視野競賽」的《鬼怪與懷孕的樹》(The Pregnant Tree and the Goblin,2019),表面上是要紀錄一個韓國慰安婦的生命史,但全片約略三分之二的篇幅都是以劇情片形式呈現,出現了鬼差等靈異戲碼。我雖然認為敘事手法有些賣弄,也覺得太過獵奇,這亦是我看到最多人中途離場的場次,但不得不說TIDF確實挑戰了觀眾對紀錄片的想像。

我並非不能理解該片導演金東鈴與朴勁泰的考量,紀錄片作為一個創作形式,仍然存在一個侷限,為了貼近真實,光是如實呈現有時往往離事實更遠,因為在攝影機正對著一個人的情況底下,被攝者會有所掩飾或誇飾,都是天經地義之事。因此有時候耐人尋味的,反倒不是導演拍了什麼,而是他什麼沒有拍,或說選擇不予以呈現。

另一部入圍「亞洲視野競賽」的韓國相關作品是《歸北者》(Shadow Flowers,2019),此片並獲得該競賽單元的首獎,已有片商引進,片名改為「我來自北韓 我想回平壤」。這部片描述北韓女子金潤熙受掮客所騙,在非自願下入境南韓,被迫成為南韓公民。她始終思念位於北方的家人,試圖返鄉,但南北關係對峙,沒有任何管道可供放行。北韓反倒借題發揮,指控南韓不顧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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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李承俊意在關注人權,金潤熙既然不願留在南方,勉強為之也是枉然。但巧妙的是,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要返回故鄉的金潤熙,從來沒有在片中表達任何對南韓/資本主義的認可。究竟她是真的認為共產主義樣樣好,還是她也知道家人的處境有如人質,而不得不避談?一場她與自願脫北的好友對談的鏡頭特別有意思,好友一再對著導演說,每天讀金氏思想實在令人不耐,導演的鏡頭突然給了金潤熙焦慮的手部動作一個特寫。

我們依然不能確知金潤熙怎麼想,但在那一刻,我們都知道導演的心思。在前進北韓內部拍攝的場面,也顯然未凸顯那些當局有意呈現的對外正面形象,而是平淡的生活展示。中間到底有哪些素材上、觀點上的權衡,觀眾無法從紀錄片中明確看見,但卻都能夠從中尋得導演暗藏的蛛絲馬跡。這種從真實之中分辨真實與不真實的過程,構成了這部片的觀賞性。

另一部能充分反映影展主題的作品,還包括同樣入選「亞洲視野競賽」的《助守在異鄉》(Help Is on the Way,2019),導演伊斯麥.法米.盧比思(Ismail Fahmi Lubis)深入印尼的看護訓練中心,紀錄一個個年輕女孩如何經過實務的照護訓練、語言學習等重重考驗,直到符合資格,足以來台工作。能夠拍攝到中間的訓練過程,就已經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到後來竟然能拍攝到台灣第一線的照護現場,就更令人驚訝。

誠然,雇主不出意料看來是個好人,與她聘用的看護也得維持良好關係。這樣的紀實很容易只能帶給觀者一種表象,無法深入肌理。但這並不意味著導演沒有這般自覺,在一場雇主與仲介對談的場面,仲介高談「菲律賓學歷高,很難管;印尼人很乖」的言論時,我們可以清楚看見的是印尼籍看護的位置處在鏡頭的視覺焦點上。在種種侷限底下,《助守在異鄉》試著讓自己超越「工商宣傳」的層次,最後成果也堪稱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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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0期【焦點影評】
 

為了持續探究對真實與虛構的辯證,本屆尚有許多有趣的單元或選片規劃,例如「幻真的原鄉:高嶺剛」以沖繩導演高嶺剛為題。嚴格說來,他這次展映的六部作品,只有兩部能稱作紀錄片,但透過他的眼界,又不得不說既有的類型定義恐怕已經不具有任何意義。在《變魚路》(Hengyoro,2016)之中,導演援引日本早期電影形式連鎖劇(Rensa-geki)傳統,有如紀錄一個現場表演,但影像質地的轉化與夢囈式的對白,卻又如同在強調這一切不是現實,而是一場夢。

我甚至可以說,「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這個名稱,其實只是因為方便人(除了觀眾,也包括政府官員與贊助商)理解而存在,在選片的內涵上,已經超越了紀錄片本身的保守定義。只是在還沒有比紀錄片更理想的名稱誕生之前,這批作品只能被這樣將就的定義而已。瞧,最後獲得台灣競賽優等獎的短片《工寮》(2018)甚至是一部偽紀錄片(Pseudo-documentary)。

在「比紀錄片還陌生:前衛的姿態」單元之中,TIDF直接走向前衛電影的介紹。賴瑞.高譚(Larry Gottheim)的《藍色》(Blues,1970)只是單純呈現一個裝滿藍莓(乍看以為是珍珠)與牛奶的碗,以調羹將碗裡的藍莓一匙一匙舀走。電影在記述的恐怕不是藍莓、不是牛奶,也不是碗,而是時間的流逝。這個抽象的象徵成了TIDF的影展主視覺,如此選片的抉擇,也立定了影展所欲呈現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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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新光影城的主場地,影展一部分活動也移師到了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其中特別有趣的單元是「時光台灣創作計畫#3:濕熱、記憶、膠卷」,兩位在紀錄片、實驗片領域頗有建樹的新銳導演黃邦銓與吳梓安,分別受邀製作了兩部現場電影,分別是《紅茶時光——通照光》與《虛舟記》。

既然是現場電影,也意味現場經驗是無法被任何型態來紀錄的,兩位分別合作的聲音藝術家《紅茶時光——通照光》的林強、《虛舟記》的劉芳一與丁啟祐,都在現場進行聲音的創造與傳遞,尤其《虛舟記》的「現場」除了聲音表演外,還一直存在著投影設備的介入與干擾。現場觀眾座無虛席,讓人訝異原來台灣真的有這麼多觀眾對實驗創作有興趣。當然,我想這是TIDF長期耕耘的成果,不是任何一個影展品牌能夠輕易複製。

本屆影展尚有許多可觀之作,包括「時光台灣:1970-80s『芬芳寶島』系列精選」、「台灣切片|如是原民,如是紀錄:1994-2000年的原住民族紀錄片」等,尤其在「特別放映」之中看到了已故導演李孟哲的《青松小俠的婚姻廣場》(1994),更是如獲至寶,只是我的感觸略微膚淺,發現原來「小確幸」並不是現代人的專利,青松與小俠被龐大房貸壓著走,卻依然不忘定期去高級餐廳用餐。是的,買不起房,也不是現代人的專利。

坦白說,電影本身不過是平實的家庭訪談,我不禁想,如果在1994年觀賞這部作品,還會不會有太新鮮的感受呢?使得這些作品產生多種意義與趣味的,經常都來自於觀者個人的生命經驗與思維,我們總是會在這些作品中映射自己的價值觀,參照出異同。導演在推出影片之後,他們的工作便告一段落,真正繼續把作品持續「創作」下去的,是時間,還有觀者自身。

此時,我又想起了賴瑞.高譚的那碗藍莓。

關於作者
 
翁煌德
 
台灣影評人協會常務理事,臉書粉絲專業「無影無蹤」經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