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島東路七號】與膠卷同行,黃庭輔的「工頭」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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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29

編按:青島東路七號四樓,鄰近捷運善導寺站的一層舊辦公大樓,自1978年3月29日籌設以來,至今歷經43年,從「電影圖書館」、「電影資料館」、「國家電影中心」,再到如今「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不管名字如何改變、定位如何調整,對不同世代的影迷、相關從業者,始終是一個熟悉的地址。

今年十月,影視聽中心即將從青島東路現址,搬遷到新莊副都心,並有一個更大的空間,肩負起更多任務。值此前夕,《放映週報》將採訪一系列與青島東路七號有深厚關聯的人們,有資深員工,也有資深常客,請他們講述自己跟此空間的故事。

本文將採訪《指月記》導演黃庭輔,他不單是非常重要的台灣紀錄片工作者,取材與風格均獨樹一幟,也是電影資料館的影片管理人員(1989-2016),從28歲做到退休。本文將請他為我們回味與膠卷、與中心的長年淵源。

「問我小時候看電影的事,這跟中心有關係嗎?」

黃庭輔雖然一開始這樣調侃我們,卻依然侃侃而談,繪聲繪影。

他出身金門縣金城鎮,金門不像台北有許多其他娛樂,據他印象,野台戲大概十幾年才有一次,但光是金城就有三間戲院,有專門在金門發行的片商,不一定與本島映演同步,除了當紅大片外,時常是引進舊拷貝,一週換一次,有香港武打片、台語片、日本怪物特攝片,還有他印象深刻的大熱韓國片,中文配音版的《淚的小花》(1968)。

戲院環境不只鬧熱也很鬧,滿地是嗑過的瓜子等垃圾,走路沙沙響,還有「上廁所都就地解決啊!像看恐怖片,就更不敢自己去以前戲院外的開放式茅坑,所以尿會沿著梯廳大斜坡一直流下來。」不知是真是假,他描述得很起勁,我們聽得一愣一愣。另外,那個時代一份拷貝在各地放一輪,來到金門已經多輪,膠卷變很短,也常出問題,「膠卷一斷片,阿兵哥就吹哨起鬨,放映師得快速剪掉、接回去,可想而知,留下來的膠卷很多『跳接』,很『現代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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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想走美術,未考取而轉讀國立藝專廣電科(今國立台灣藝術大學廣播電視學系)。彼時藝術電影資源少,老師上課也無法放片講解。他加入了電影社,社長是電影科的蕭明達(亦是目前服務於中心的資深員工),熱心地幫社員去青島東路申請電影圖書館的甲種會員,因為有些電影放映只有相關科系專業的甲種會員可看。

不過黃庭輔說那時只有去過一次青島東路,自己「不是中毒比較深」的那種影迷,沒有特別衝金馬影展——電圖自1980年起是金馬影展的主辦方,一代深受啟蒙、為之瘋狂的文青們,來此排隊搶票。他比較會利用的是電圖租在中華路196號的放映室,因為那裡放映的除了片商送的舊拷貝外,有許多法國在台協會的珍貴16毫米拷貝,不過有的是英文字幕,有的甚至沒字幕,更讓「這些冷門的大師片很好睡」。

搜片青春

後來,讓黃庭輔做了近三十年典藏修復、搜片修片工作的線頭,也繫於此。他在中華路放映室的佈告欄看到徵人啟事,加上蕭明達通風報信有人離職,黃庭輔離開藝專畢業後工作11個月的映像觀念工作室,經館長徐立功面試,在1989年成了電資館的「影片管理」正職。

1989年,正值電圖轉型,不只更名為「電影資料館」,原本共用同樓層的電影團體在前一年遷出,讓書庫與片庫空間擴大,也增設66人座位的電影教室,並經重新裝潢,「跟之前什麼都咖啡色,昏昏暗暗的空間不同,煥然一新,很清爽」。不過也正是在這幾年,只比黃庭輔晚一個月到職的新任館長井迎瑞,漸漸將八〇年代電圖主辦金馬影展的重擔卸下,相較前館長徐立功對於典藏採取的被動立場,新館長井迎瑞重整館內人力、經費等資源,主動扛起另一沉重責任——投入搶救老電影的長期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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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地,從廟會、義工總隊、電影公司倉庫等各處來的舊拷貝堆積如山,很油、霉味很重,櫃子也越來越多。整個空間在短時間內產生很大變化,「一邊是片庫,一邊是書庫,兩邊都很重,所以有一次中間的地板還裂開!」為了整修,休館一個月並分流上班。另一起災難是1992年的火警事件,書庫一小部分的合訂本燒起來,消防隊馬上趕來,可是「比起火災,救災比較可怕,門被撞開,書被噴水,但好在片庫區沒有受害。」

隨片顛沛

其實黃庭輔有不少工作時間不是待在青島東路,而是待在各租借片庫。

拷貝在哪裡,黃庭輔就在哪裡,隨其流離。1991年電資館在員工親戚標到的中和自強游泳池,便宜租借了看台下的空間,架起角鋼架即成拷貝存放地;1993年改租新店遠東工業區近200坪的空間,但空間變大,片子來得更多,很快又擺不下,還面臨房東台商在大陸投資失利,甚至落入得借房東錢周轉但還是轉不過來的窘境;1997年又轉遷至樹林新加坡工業區,承租至今。

搶救老電影的重要行動者「台語片小組」,起初由黃庭輔擔任「工頭」,和鐘點工讀生們一起工作,同時進行影人口述資料整理。但研究與典藏同樣阻礙重重,也是做了一年多年就沒經費,直到辦了「正宗露天台語片巡迴影展」,才申請到經費繼續做下去。

雖說黃庭輔多隨拷貝於外租片庫,不過《國影本事》第一期提到的黃庭輔陽春重組《天字第一號》(1964)的故事,發生地點正是在青島東路七號。他從前沒有在戲院看過這部片,於是用四樓的平台式電影膠卷剪接機,比對兩三個拷貝來做重組。因長年從事拷貝的修復與檢查,可算看全所有現存台語片的極少數人之一。問他印象最深刻的台語片,他說是林摶秋導演的《阿三哥出馬》(1959),明明是殘片,「竟然可以靠預告片把劇情補起來」,若要說哪部拍得最好,他認為是辛奇導演的《危險的青春》(1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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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救無數片,哪一片是刻在他心底的名字?多次表示修復與典藏都不是多偉大工作的黃庭輔坦言:「其實許多拷貝,比如(1991年)去香港(元朗紡織工廠)帶回來的片子,很多因濕、熱而壞掉,花兩個禮拜整理壞掉的片子,更像是宣示作用:我們在修復電影。而從義工總隊來的片子、或中影寄存的片子品質不錯⋯⋯但真的要說,整體好片很少,《戀愛與義務》(1931)算還不錯了。」他還補充了,曾幫忙修復台大人類學系日治時期攝製的原住民紀錄影片,然而因對方有優先研究使用的權利,在他們遲遲未發表下,珍貴影像仍無法面世。

睡覺與義務

作為紀錄片導演,問黃庭輔若要以「青島東路七號」主題,會怎麼拍?

本以為擅長捕捉獨特氛圍(如《指月記》所拍的龍山寺)的他,會往此空間的氣味與人的痕跡發展,沒想到他說這沒有辦法拍,因為重點在於電影政策與環境,更決定了人們與舊電影文化的連結。無奈的總是制度面:多年來,蓋一座比較像樣「國家級」中心的承諾,經歷許多籌建地提議、預算不足、首長人事更動,不斷跳票;修復與蒐集影片的資金來源也一直輾轉於各種短期專案申請,問題可說一路走來,始終如一。

話鋒一轉,作為熟知中心藏品的前員工,也談起目前台灣電影研究的侷限。「不要一天到晚講那幾部巡迴影展放的片,錄影帶有那麼多,幹嘛不來看?」黃庭輔率直的詰問,正是寄望有更多研究者們能親歷原始素材,發掘更完整、更多樣的老電影樣貌。

 

最懷念的角落

說起關於青島東路七號有什麼令人懷念的回憶和角落,黃庭輔說,那時候資料館還有午休習慣,中午把燈關起來一片黑,大夥一起睡到一點半再起來上班。有的時候把三個椅子拼起來就能躺著睡,甚至在片架上清空一層,直接躺在上面睡⋯⋯。

 

關於作者
 
甜寒
 
英國華威大學(University of Warwick)社會學碩士。寫電影和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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