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放台灣、找到自己的劇情—《台語片的魔力》
「每個人的高中階段都很容易對一件事情著迷專注。」《台語片的魔力》作者林奎章在十六、七歲注意到了台灣電影,大學時經濟能力有限、多數跑二輪戲院嗑電影;出社會稍有經濟能力後,看電影習慣先選國片,彷彿那才是珍貴精品。現在的他,則進行著「歐>亞>非>北美>拉美>大洋洲>歐……」透過電影認識世界的循環計畫。
但十餘年前從零開始、以台語片作為台大戲劇所碩士論文主題時,林奎章的初衷又是什麼?「台語片對我的意義其實一直轉變中。」一開始只是為了畢業,但一頭栽進去後發現要研究的不只作品本身,還要了解社會脈絡,最後則成了他「了解台灣」的開始。原來看台語片就跟品嚐台灣小吃、走訪台灣鄉鎮、閱讀台灣鄉土文學一樣,都是認識台灣的一種方式。
作台語片的研究,想必需要一點聽說台語的能力吧?父親老家在宜蘭的他,台語說得彆腳,聽力倒還是可以;當年他打著「反正有字幕」的如意算盤殺到國家電影資料館(現國家電影及影視文化中心)觀影,直到把影片調出來,才發現有的片子根本沒字幕,必須豎起耳朵、開啟所有感官才能完成任務。可惜一千多部的台語片,在政治因素、保存技術與影業公司火災等多重挑戰下,國影中心搶救下來的台語片只剩一、兩百部。
換個座位看電影的台語片傻瓜
訪問林奎章時,瞥見他在訪綱上寫下密密麻麻的筆記,由此不難理解他的紮實研究為何在台灣博碩士論文資料庫裡有三千多次的點擊與一百多筆下載。但當完成論文、有意出版成書時,出版界的回饋意見讓他深知改寫之路會很漫長,畢竟台語片的觀眾已逐漸凋零,學術論文的樣貌又缺乏市場親和力。
作者林奎章(圖/游擊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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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畢業後就業,改寫的心願得暫時擱下,既然裹足不前,那就先暫停腳步好了。在職涯的某一站,林奎章短暫到了圖書館,也決定以圖書資訊學為方向培養第二專長;就在政大修習「圖書館專業人員」學分班時,意外地為台語片找到了令人驚豔的溝通方式。
林奎章扮演起台語片館員的角色,運用當今最夯的大數據概念,從海量的相關文獻、共一百五十多萬字中,拆解排序出文本裡最受高度使用的110個詞彙,再以輕鬆有料的方式成就出眼前這本《台語片的魔力》。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以為距離心中惦記的越來越遠,卻反而從另一個領域獲得啟發、找到台語片對普羅大眾說話的版型。
Aka台語片的時空旅人
林奎章下了超級苦功,呈現方式卻精緻輕巧,身為讀者的我們不必線性翻閱,也不必一口氣讀完,挑個有興趣的關鍵字隨翻隨讀,就能掌握台語片的大致輪廓。例如整本書的第一個詞條「又名」,也就是時下流行的aka,林奎章俏皮使用「高嘉瑜,aka南港胖虎」為例,呈現出台語片在報紙廣告與行銷上的別名現象。
若要林奎章幫自己取一個aka,他會如何命名呢?他思考後回答「台語片的時空旅人」。確實,浸入1950、60年代的台語片後,又回到未來習得資訊整理的能力,再重新歸返了解台語片,然後以現代的氣口(khuì-kháu)述說給讀者聽。不停地穿梭讓林奎章在撰寫每一筆詞條時,都與當代織出緊密的連結,時時帶給讀者驚喜。
台語片的廣告時常會在片名之外加上又名來增加吸引力,例如《小按君》又名囝仔君(圖/游擊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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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能看見耕耘出男神許光漢的「植劇場」,被類比於台語片先驅導演林摶秋開辦的玉峰影業公司;另一位資深男神金城武,首次影視演出竟是在台語片導演林福地的作品裡。位於嘉義大林的萬國戲院,不僅是電影《返校》的取景地,女主角方芮欣步入老舊電影院時,銀幕上放映的正是李行導演拍攝的國台語混合發音電影《兩相好》,且重新配上當時遭禁的歌曲〈雨夜花〉、完美呼應《返校》的題旨。
以為的新鮮,台語片都已實驗過
林奎章研究台語片常面臨的誤會,是朋友們以為他鑽研的是第四台裡配上台語的港片,或是三立民視的八點檔鄉土劇;大學本科唸社工系的林奎章善於聆聽,不急著在當下大力正名,反而順著大家的反應探知當代觀眾對台語影劇作品的想法。
但2013年一部以台語片黃金時期為背景的電影《阿嬤的夢中情人》上映時,他卻哭得很慘:「因為這是我研究的對象,竟然有新一代導演把它戲劇化!電影裡面的創作者將自己奉獻給台語片後被騙得傾家蕩產,女主角卻義無反顧地支持與等待,這也非常好哭。」
然而弔詭的是,即使多數人沒看過任何台語片,卻對它有著「粗製濫造」的刻板印象,林奎章也在書中揭露這個貫穿台語片時期的詞條,原因包括民間拍攝成本不高、末期為了力挽狂瀾而加入了情色劇情之外,有的台語片產製竟然只是為了合法取得進口底片再以黑市價格轉售出去,品質自然不忍卒睹。
《瘋女十八年》報紙廣告(圖/游擊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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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台語片的魔力》的連結,我們也發現,幾年前頗受肯定的電視劇《我們與惡的距離》帶起社會對思覺失調症的關注時,原來台語片時期早有改編自真實事件以此為題的《瘋女十八年》。當魏德聖導演罕見地以上下集分開上映《賽德克巴萊》時,台語片也早有先例《青山碧血》。除此之外,台語片時代版權觀念薄弱,即使沒有網路,「發現國外紅什麼,就把它抓過來改編成台語片。」所以我們的阿公阿嬤吸收到的經典故事,說不定比你我都多。
研究電影就是研究自己
《台語片的魔力》在書腰上寫著「研究電影,就是在研究我們自己。」林奎章研究台語片後對自己有什麼樣的新發現?「認識自己是永遠都在發生的事情,做這本書後,也許還是很難說清楚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但我期許自己是個能包容很多事物的人。」
詮釋與說明形形色色的詞條,考驗著作者自己對事情的判斷、以及自身積累的閱歷,這不禁讓我思考,如果我們也給自己幾個關鍵詞條,我們又會依據它寫出什麼樣的內容,以拼湊出我們一生的全貌呢?
如同林奎章透過110個詞條寫台語片,卻讓我們看見了1950、60年代台灣電影工作者的努力與摸索、社會的價值與掙扎;林奎章也點出「家是一切故事的根源」,從家中引發的聚散哀歡,最能反映當時台灣人面對問題時的思考邏輯。經過六十年,我們是否更包容、多元、往當時人們夢想的新天堂樂園更靠近一點點?
《青山碧血》民國46年7月24日聯合報廣告(圖/取自開放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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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望母語文化能延續
現在使用台語的國片多數是草根故事、角頭類型,台語片未來有沒有可能像使用粵語的香港電影那樣,明明使用的語言人口受侷限,作品卻深深影響著華人世界、甚至受到好萊塢青睞翻拍?林奎章坦言,「社會對語言的定位應該具有關鍵的影響力,像粵語在香港不只被市井百姓使用,他們官方也會使用來播報新聞、公布消息;但是在台灣,各種正式場合並不太使用台語來交流。這或許也跟早期政府的語言政策也有關係,當它落到比較低階的語種的時候,大家運用它的方式也比較淺,創作好像也被固定化。」
他務實地說:「一種語言翻身需要很長的過程,我不會太期待台語片突然在電影創作上大放異彩或巨大的翻身,但是語言只要能夠配合創作者的理念,在電影裡帶有一些意義、一直被運用,這就夠了。」
最後,請林奎章為從未看過台語片的讀者推薦一部電影,他選擇《大俠梅花鹿》。這是一部反映時代變遷的絕妙案例:相對於創作之初是諷刺小說的童書《格列佛遊記》(Gulliver’s Travels),《大俠梅花鹿》的發展歷史恰好相反,在1960年代是仿效迪士尼動畫拍成的兒童電影,如今卻成為眾所周知的台語cult片,動物擬人化所表演的寓言故事現在看起來格外覺得諷刺。
此片去年(2020)在文化部與YouTube合作的電影月活動放映時,造成年輕觀眾在留言版的熱烈討論,酸味十足比正片還好笑。「所以大家對同一個文本經過時代變遷會有不同的觀看方式……即使超出當時社會脈絡的誤讀也是可以容許的,而且往往在誤讀裡可以讀出更有趣的。」
《大俠梅花鹿》報紙廣告(圖/游擊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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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語片以當時觀眾熟悉的語言、流行的製作手法拍攝而成,「現在看來一定會覺得過時、好笑,因此我也不會硬逼大家回頭去看老電影。但,若有一個契機點,大家能透過這些片子更了解台灣,就有可能發揮更大的影響力。」
原來奎章的企圖心仍是在此,如同他說的:「認識自己夠清楚了,就可以面對很多事情。」台語片的黃金歲月我們未必在場,但若能透過《台語片的魔力》回放台灣的過往與變化,那麼在膠捲的捲動聲裡、電光影裡,或許就會寫出更多自己在這片土地上的精彩劇情。■
關於作者
李玟萱
暨南國際大學成人與教育研究所碩士。921地震後投入原住民部落組織參與重建,在南投山區生活八年。現定居於台北,寫作範圍涵蓋書籍、歌詞。著有《失去你的三月四日》、《無家者:從未想過我有這麼一天》,合著有《翔翔搭電梯》、《地震:火環帶上的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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