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檔案裡的一種美學和空白:訪問EX!T第十屆「陳界仁—再現空白:奶.精儀式時期的泛實驗影像」策展人劉永晧
2010年由「影像運動電影協會」創始人吳俊輝老師主辦「EX!T 台灣國際實驗媒體藝術展暨亞洲論壇」,首屆以「書寫亞洲 Asian (New) Stylo」為命題,除了放映台灣實驗電影專題還廣邀來自全世界(中港澳、東南亞、韓國和加拿大等)之作品,平行活動更有豐富多元的論壇發表與策展交流,熱熱鬧鬧別開生面開啟了近年實驗電影在台灣展映的一種希望與可能。
EX!T(現名為台灣國際實驗媒體藝術展)今年堂堂邁入第十屆,由曾策劃第二屆「重複與暫停:穿透實驗電影的光」(高重黎實驗電影專輯:電影他者的電影)和第八屆「局部初潮半島:台灣實驗電影的異色與歧流」(邱剛健與邱才彥)的劉永晧老師擔任策展人,選擇在十週年的此時,回顧台灣藝術家陳界仁在「奶.精儀式」時期的創作,放映由其帶領藝術家之一邵懿德的「泛」實驗電影,陳界仁本人則以新作《再現空白》與現場表演作為回應,本次影展定名為「陳界仁—再現空白:奶.精儀式時期的泛實驗影像」,將在12月4日至6日在牯嶺街小劇場一樓實驗劇場舉行。
我們的一個片斷:奶.精儀式「泛」實驗電影的嘗試
1986年陳界仁發起組成「奶・精儀式」團體,該年12月之行動《試爆子宮Ⅰ創世紀以後……》由團員們從台北市市區出發,「由頭戴半透明白絲襪、身穿黑袍的領眾者,手持樹枝及人偶做成的幡旗,與後方頭戴半透明白絲襪、身穿白袍的跟隨者」,一行人以跪走姿勢緩緩匍匐爬行,前進至仁愛圓環,再到當時的「新象小劇場」舞台上進行一連串激烈的即興表演,又集體移駕到坪林山谷,最後結束在淡水海邊,沿途吸引大批民眾圍觀,在當時台灣解嚴前夕社會氛圍稍微鬆動之時,做出對高壓體制衝撞的大膽嘗試。
策展人劉永晧老師表示關心台灣當代藝術的觀眾,或許知道「奶・精儀式」與其行動,卻很少人知道團員們在實驗電影創作上的一些嘗試。他在三十多年前看了邵懿德《我們的一個片斷》即深受感動,多年來每當討論到實驗電影,這部片總會浮上心頭。他透露本次影展的主題其實是在前年討論第八屆主題時就已經決定,而這一次因為和邵懿德重新聯繫,又有了未來幾年策展主題的想法和靈感。劉永晧老師也解釋「奶・精儀式」其實是藝術家陳界仁帶領一群世新大學電影系學生所組成,除了西方藝術界時常有藝術家帶領學徒創作的組合,機構場館在策展也時常將一個流派的代表藝術家與其他對應的藝術家並列做展出,而本次即為「奶・精儀式時期的陳界仁與其對應之團體」的策展呈現方法。
有趣的是,劉永晧老師笑說當年邵懿德其實認為自己的作品算是劇情片,然而到底這些難以被定義的影像作品到底如何被理解和歸類?他說或許不能稱它們為劇情片,或許有些像日記電影,又或許有些像草稿,像一些仍在成形的嘗試,因此劉永晧老師才把本次影展定名為「泛」實驗電影。
《我向妳致敬,夏娃:此時》(Je vous salue Eve:À ce moment là)片名致敬高達(Jean-Luc Godard)的《萬福瑪莉亞》(Je vous salue, Marie),翻攝電視上播放該片的錄影帶畫面作為開頭並穿插於片中,也借用《萬福瑪莉亞》引起基督教徒軒然大波延伸的禁忌典故亞當與夏娃再諷當代消費文化;法國新浪潮另一知名導演楚浮(François Truffaut)的作品《日以作夜》(La Nuit américaine)畫面也出現片中,邵懿德呼應該片劇情,同樣安排導演與劇組人員在鏡頭外爭吵,成為後設中的後設,《我向妳致敬,夏娃:此時》閱讀起來像是狂熱影迷的拼貼嘗試,以電影致敬電影。
《我們的一個片斷》也可以看出邵懿德的影迷傾向,片中多次出現柯波拉《鬥魚》(Rumble Fish)電影海報,鏡頭數度停駐海報上米基洛克(Mickey Rourke)的英雄浪子圖像,對應片中一個獨行俠形象的不知名年輕男子:他在西門町閒晃、和朋友吃飯喝酒、打撞球、懲兇鬥狠打架,和朋友到新店溪玩水,去海邊看海,最後在火車站與朋友道別。片中演唱會片段響起羅大佑的《鹿港小鎮》,一夥男生在海邊嬉戲的背影令人聯想起《風櫃來的人》(1983)。片尾侯德健的歌曲《歌詞1983》歌詞是這樣寫的:「我們都曾經年輕/甚麼事都不相信/甚麼話也聽不進/只是漫不經心」,《我們的一個片斷》彷彿紀念一個朋友的離去,也悼念青春的消逝。本片片尾名單第一位感謝的,即是陳介人(陳界仁本名)。
這些靈感源自電影,再形塑成為電影的創作,看得出模糊的敘事線與架構,那或許是邵懿德當年自我認定為劇情片的原因。
再現空白:以空白映照當下也回顧過去
本屆影展即將難得放映邵懿德三部作品《我向妳致敬,夏娃:此時》、《我們的一個片斷》和《複製NO.1:作弊》,劉永晧老師透露其實還有一件作品拷貝已經遺失,內容是邵懿德拍攝投影機投射出來光的空白影格,更呼應這次主題「空白」,然而作品之缺席和不在場,其實也以另一種形式呼應了再現不可能之「空白」。
聊起陳界仁本次新作《再現空白》,策展人劉永晧老師表示:「陳界仁認為自己過去在『奶・精儀式』時期的創作不夠完美,因此本次決定不展出。而在做藝術家回顧展覽時,到底舊作是否應該全部納入展品?什麼東西應該展出,什麼不應該?如果藝術家不同意展出部份作品,又如何規劃展覽?這些都是非常有趣且值得討論的問題。本次陳界仁選擇不展出該時期的舊作,其實也避免了藝術家作品停留在過去的時間點而陷入僵化的危險。他選擇以新作《再現空白》討論他在奶・精儀式時期的創作,某種程度是用新作取代舊作,以不同的方式來理解他的舊作,新作不僅呈現了當下的意義,也回顧了他過去的作品。」劉永晧老師再接著補充說:「既然不放陳界仁當時的舊作,那麼就激進一點,奶・精儀式時期所有的照片、記錄片段也乾脆通通不展出,完全呼應了『再現空白』的策展核心理念。」
劉永晧老師說陳界仁本次沒有展出的那些影像作品,有些是八毫米,有的拍一捲、拍兩捲,有的有找人來演出,同樣很難去定義那樣的創作,是一種練習還是嘗試?或是一種草稿?其形式內容也呼應到本次策展主題的「泛」實驗電影概念。
再現空白:佛學裡的空性
另一個層次「空」的意義則來自於陳界仁新作的內容,片名《再現空白》(Representing śūnyatā)來自於劉永晧老師的建議,他解釋「再現」通常被翻譯成「Representation」,然而用英語的動名詞更能夠有一種呈現空性的狀態;而「śūnyatā」則來自梵文佛學語,即是「空」或「空性」的意思。
陳界仁本次新作探究佛學,他和劉永晧老師提到《維摩詰所說經》,經文內容描述維摩詰居士與文殊師利菩薩兩人因故辯論佛學中的各種空性,答辯中就提及了六十二種「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陳界仁今年遭逢親人離世,家庭內部也產生變動,在生命動盪之際沈澱出新的思索與創作能量,本次新作除了回應奶・精儀式時期的創作軌跡,也將對於近期的生活提出回應與思辨。
再現空白:尋找歷史檔案裡的一種美學和空白
又另一個維度的「空」則來自策展人劉永晧,他在策展論述中提到:「對於台灣的實驗電影史而言,歷史一直都是一種認知的活動,無論是書寫、手稿、檔案、影片等各種的參照。但是,若是我們太依賴這些文物,我們則會被我們的所見所困住,進而掉進了資料與再現的雙重圈套。因此陳界仁2020年底的新作,是破解台灣實驗電影史的再現問題,用《再現空白》來思考世界與歷史的動蕩。拒絕用過去資料來簡化再現問題的複雜性。因此需要一個全新的創作,來釐清1980年代戒嚴前後時期及當前後網路時代的種種迷障。」
劉永晧本次即將發表的論壇題目「台灣實驗電影的多維探勘:空白與方法」,對於歷史檔案探勘的方法途徑提出傅柯(Michel Foucault)的「知識的考掘」理念、阿岡本(Giorgio Agamben)對於歷史考古必定有缺席的看法,以及本次陳界仁所用的佛法造幻與後網路時代破解法。他說:「EX!T多年一直以策展回應實驗電影,我們不把歷史當作耗材,所謂『把歷史當作耗材』即是——我拿來,我使用,我丟棄。而我們不這樣做,我們是在歷史中尋找一種美學的可能。」
法無形相,如虛空故。
「不要迷信檔案,若有什麼『時代的精神』也是空洞的。」劉永晧在考古中拒絕檔案,在事件中尋找空白,面對台灣藝文圈近年掀起的「檔案熱」,劉永晧提出迥然不同的探勘途徑。他再次援引傅柯和阿岡本回應說:「歷史是不連貫的,歷史是充滿很多不連續的,歷史是龐雜而瑣碎的,其中看似有關聯其實也沒有,歷史的本質事實上就是這樣子。而身為一個策展人,我是在尋找一種空白的差異,在這些空白之中也存在糾纏和糾結。然而事實上檔案是永遠不會被完成的,檔案也不會有完整的表達,檔案只是在存在的層次上被說出來的東西而已,而我們要對這個被說出來的東西,永遠要保留質疑的態度,所以『再現空白』。」■
【EX!T 10 第十屆台灣國際實驗媒體藝術展】
陳界仁——再現空⽩:奶.精儀式時期的泛實驗影像
實驗電影 ✕ 電影表演 ✕ 論壇
策展人|劉永晧
藝術家|陳界仁、邵懿德
2020.12.04 - 12.06
牯嶺街小劇場 一樓實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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