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創作路上,找到自己的獨門幽默感——專訪《腿》導演張耀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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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14

橫跨文壇與影像創作,為讀者熟知的小說家張耀升,拍過短片、電視電影,也是《健忘村》、《陽光普照》等長片編劇。2020年,醞釀數年功底的張耀升執導首部劇情長片《腿》,挑戰國片少見的黑色喜劇風格,獲得金馬獎四項入圍肯定。電影故事描述國標舞者錢鈺盈的丈夫,在截肢手術後意外去世,生離死別、回憶湧現,錢鈺盈心中執念盤據,不論說甚麼也要把丈夫被截下的腿再找回來,重新接回遺體……。

在文學世界,張耀升筆法細緻,選材卻常密不透光,校園霸凌造成的創傷記憶,能化為血淋淋的味覺經驗;升學主義的壓抑纏在學童脖子上頭,會勒出青藍色的瘀痕。首部電影作品《腿》,他卻一改嚴肅哀傷的人文關懷,反而板起臉孔、一本正經講幹話,情至深處又尷尬滿點,讓觀眾被幽默逗得捧腹,便心甘情願走進黑色喜劇的荒誕世界。電影對其來說,究竟有何魅力,讓他願從文字跨界影像?他又為何風格一改、轉向經營喜劇創作?以下就讓新銳導演張耀升娓娓道來。

 

顛沛流離電影路

「以前要在臺灣拍電影很困難,像是一個封閉圈圈,工作者又幾乎都是師徒制……」影像創作本是張耀升年輕時的志願,觀察當時許多新導演都在外國求學,學成歸國帶回對電影的新想法,他突發奇想,也要從外文系所一路升到國外唸電影。沒想到,剛考上外文碩士,隔年臺灣就出現第一個電影研究所,剛好擦身而過;之後,張耀升又走上文學路,成績斐然,機緣巧合亦讓他感覺自己離電影越來越遠。在台文所碩士選擇論文題目之際,他重新找回對電影的熱情,「要花很多心思去做研究的話,我還是想找自己最喜歡的」,他投入楊德昌研究,論文完成之後,也確定自己從此離不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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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電影的魅力還是比文學來得大」,張耀升細談,影像比起文字更難控制,變數又多,作者很難全盤掌控所有事情,其中卻有一股奇特的魅力吸引他繼續向前。畢業之後,張耀升沒有往上攻讀博士、走進學術圈,而是選擇投入身邊親友無一贊同的電影創作,在台藝大電影所就學期間,他報名公視人生劇展,執導首部短片《鮮肉餅》(2013)。從外國文學、台灣文學,再回到電影創作,幾番波折後,張耀升重新栽入影像的世界中。

 

《腿》的波折奇遇

首部劇情長片《腿》的故事,部分改編自家庭親身經歷,在張耀升腦海中構思已久。「我以前跟許多製片談這個故事構想,大家都沒興趣,覺得這個故事很怪」,張耀升談,《腿》的故事原型不受青睞,因為跳脫一般對愛情故事的想像,機緣會出現,是有天他與鍾孟宏導演談論對首部劇情長片的想像。張耀升自然地談起自己的創作積累,鍾導卻鼓勵他要找出別人不能拍的題材。當閒聊時,張耀升再談起已經當輕鬆笑話在講的「腿」,周邊人哈哈大笑之際,鍾導卻陷入長考,而後對他說:「耀升,你知道嗎?這才是你的第一部電影,用找腿來談愛情,誰有啊?Unique!」獲此鼓勵,張耀升重新翻出原先寫作的劇本,重新啟動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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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把父親被截去的腿找回來,這件事當年真的發生過,而且劇本裡頭是隔天開始找,當年其實是27天後……」《腿》劇本曾於2019年獲得優良電影劇本特優獎,劇本構想來自張耀升母親的親身經歷,故事重心也放在母親的敘事角度。「我對我父親的瞭解其實很少,原先的劇本,從頭到尾都是以女主角的觀點出發,鍾導讀完劇本,覺得不夠完整,建議我為她補上過去」,鍾孟宏構想,一個強勢聰明的女生、碰上一個單純可愛的男生,他們的關係會怎麼構成?有可能發生哪些錯誤?最後又為什麼會走上分歧?「鍾導認為,要填補女主角的過去,就會跟她的丈夫有關。他幫助我補上男主角的視野,在最後完成的故事裡,男主角的心思大多是由他建立的。」

張耀升也再談,從曲折離奇的真實經歷到最後成品,雖然經過諸多改寫轉化,唯一不變的,是故事始終關於這位妻子的執著無法獲得外人重視。《腿》的英文片名叫「A Leg」,是指主角錢鈺盈碰到的每個人,都不覺得那條腿有特別之處,只想塞給她「一條腿」、應付了事。對所有人來說,「腿」都是「A Leg」,只有在主角自己心裡,它才會是那條丈夫的腿,「The Leg」。當被問到劇中的腿為何看來更像「腳」?張耀升笑答,劇中人會客氣稱其為「腿」,但一旦講出真心話,就會用「腳」代稱,也是故事寫作時埋入的一個細節,觀眾不妨留心。

 

喜劇出發:前輩與典範

張耀升的電影路上,有短片《鮮肉餅》、電視電影《托比的最後一個早晨》(2016)直視霸凌傷痕的冷酷無情;動畫短片《縫》(2014)、與鍾孟宏合作的《回魂》(2017),則用鮮明的風格處理讓人不寒而慄的黑暗故事。為何第一部劇情長片,故事調性會從黑色喜劇出發?他認為,這要歸因於一路上影響他的前輩導演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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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我與易智言導演合作《行動代號:孫中山》電影小說。那時候就被他影響,覺得喜劇有趣,但沒有摸索到確切的方法」,張耀升從頭談起,在易智言導演之後,他又與朱延平導演合作《新烏龍院之笑鬧江湖》(2018)、與陳玉勳導演合作《健忘村》(2017),感覺到喜劇很不好寫,但寫起來很開心。在這個過程裡,他發現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似乎也慢慢被改變。從不同創作者身上獲得個別不同的心法,張耀升細細舉例,朱導在意直接的商業類型效果,以往緩慢鋪陳的寫作,到朱導身上並不適用,要追求快捷直接、逗人發笑;在勳導身上,他則感受到勳導擅長之多人群戲的魅力,不同性格的角色同時在場,既困難又值得挑戰,而勳導獨具一格的幽默感僅此一家、難以複製,也更讓他著迷。

回頭思考《腿》該如何呈現出自己的喜劇風格,張耀升先檢視喜劇難處,回憶以往與朱導共同工作時討論劇本的實例,他認為喜劇要往共通的生活經驗出發,「以往臺灣喜劇多做鬧劇,但在資訊變動快速的時代,鬧劇要拍得好越來越困難,因為大家的常識難有共通之處,笑點也就難抓」。在此處,張耀升自然也更多參考了身為共同編劇的鍾孟宏之幽默風格,「鍾導有一種尷尬的幽默,比較挑戰一般人的理解」,與鍾導共同琢磨,他們找到彼此間幽默感的共通點是柯恩兄弟(Joel Coen、Ethan Coen)的作品。

「柯恩兄弟的電影,我沒有不喜歡的」,張耀升特別提到《冰血暴》(Fargo,1996)結尾的關鍵場,身負重傷的歹徒,在冰天雪地中把一箱鈔票藏入雪中,然後徒勞無功地用一把雪鏟來定位,「這個情境很可笑,用成語來說就是『刻舟求劍』,但這件可笑的事,又要被安插在一個具張力的場合與時間點,才會產生效果」。張耀升體會到,這種幽默的產生,來自它並不刻意引人發笑,「鍾導也常常提醒我要拿掉預備動作」,舉例來談,桂綸鎂在電影前段走進醫院,帶著嚴肅而怒氣,造就認真的情境,才會產生緊接而來的荒謬與笑點,要達成這種幽默感,就不能刻意去讓她表現滑稽,或是讓觀眾察覺她有搞笑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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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遠行、一路順風,電影中處處有突兀幽默,想到生活中時常有過客般的善心人,張耀升索性就讓劉冠廷化身「無名俠客」在片中出場。他笑談,《腿》不是鍾孟宏的作品,反而因此可以更放大鍾導的幽默感。「如果是他自己下來當導演,他就會比較節制一點」,從鍾導身上獲得空間,張耀升專注把這種黑色幽默與荒謬成分玩到更深入,比例比以往甜蜜生活出品的作品都來得大。

 

創作現場:資料調查與視覺特色

《腿》從優良劇本獎版本,開發到最終院線版成品的過程中,除了加入男主角視角之外,也加強對醫院背景的田野調查。論起在創作過程中發生的點點滴滴,田調之艱難可能排上首位,張耀升回憶田調過程,在醫院中來回穿梭的經驗最為深刻,譬如他曾經深入醫院的大體解剖室,近身觀察浸泡大體的福馬林池,「或許是因為福馬林麻痺嗅覺,那天背包裡帶了一瓶茶,出來再喝的時候,味道就像是水一樣了。」當然,田調方向也包括電影中主要描繪的病理科、醫療廢棄物的流向等等,他提到,醫療相關業者的防備心都很強,會擔心是否是記者來挖新聞,「他們都這麼懷疑我了,然後我再跟他們說,我是來拍一個找檢體的愛情故事,都不知道誰會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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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本裡另一個加強的元素,是男女主角的國標舞者背景。電影中關鍵的舞廳場景,是男女主角回憶中如幻境般的存在,張耀升表示,舞廳場景以過期底片攝影,每秒12格來進行拍攝,「降低格數會讓畫面多一點殘影,顏色看起來有點奇怪,影像則更帶顆粒質感」。在電影尾段的舞廳回憶,女主角進行最後的告白之後,有一段回憶出現黑色遮罩閃過,則是鍾導發明的特殊裝置,在實際拍攝時,便不斷以黑色遮罩閃過畫面。張耀升提到,鍾導在攝影時喜歡用實拍方法來做特效,當天在現場帶來這個秘密武器,也讓他非常驚喜。這些特殊的處理,為回憶段落增添一些華麗的視覺氛圍,也期望加上一些老電影的質感。

此外,對於加強「腿」意象而加入的國標舞元素,張耀升笑說,多少是有點自找麻煩的選擇。「電影裡頭的兩位主角跳華爾滋,華爾滋其實是最困難的舞蹈,考驗紮實舞蹈功力」,他回憶,當初只能給演員約一個月的時間準備,桂綸鎂與楊祐寧的練習都非常辛苦,所幸最後效果非常出色。而故事以「腿」為題,似乎也成為一種對於兩人關係,或是反射角色心理的可能性,聽到這題,張耀升畢竟曾研究電影、擅寫影評,心思敏銳,馬上自嘲講出幾種可能的解讀路徑,但話鋒一轉,回到交叉時空敘事裡,以腿為喻的關係轉變,他也表示,電影表現出來的是一種典型男女關係,女方為了彌補男方的軟弱扛下許多責任,男方則因此自尊受損,一直想要東山再起去重新證明自己,結果最後弄巧成拙。電影先帶我們看到關係的開始與結束,而故事則接著在觀眾眼前推演中間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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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癲的錢鈺盈,心裡也有不能被看透的陰影嗎?張耀升寫角色,仍帶一些文學寫作的細膩,再加上劇作家的敏銳觀察。在首部劇情長片創作,選擇用黑色幽默來包裝故事,殘酷荒謬,卻也要逗觀眾開懷大笑。荒謬底下帶有多少真情,箇中滋味便待觀者入戲院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