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觀的方式看待人生與感情:專訪《戀愛好好說》導演郭珍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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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28

一般而言,所謂的多段式電影常常是邀集不同導演進行共同創作。但在今年高雄電影節做台灣首映的《戀愛好好說》(2020),卻是導演郭珍弟一人執導三部短片,分別提出三個戀愛命題,並共同以「跨年」為背景。故事場景橫跨台灣、馬來西亞與日本三地,但其實電影故事卻是取自活躍於二十世紀初的的女性主義作家岡本加乃子的短篇小說創作。一部作品牽涉到如此跨地域、跨文化的創作型態,在台灣電影當中實屬罕見。

在高雄電影節期間採訪導演時,郭珍弟顯然絲毫不認為她的創作擺在當代會有任何過時之處,甚至將作品延伸到日本文化之外的外國情景,要說它是一個實驗,也絲毫不為過。不過身為岡本加乃子忠實書迷的導演,卻首先想為她叫屈,她認為岡本加乃子或許並不會樂於被冠上「女性主義作家」的稱號,因為任何標籤可能都不會讓她本人服氣。

「我很喜歡岡本加乃子的小說《越年》,後來讀到《家靈》的時候,突然有一股衝動,想要把它改編成電影劇本。我自己很喜歡她所描述的那種很初始的熱情跟能量,不管是復仇或求愛,其實都是在那個追逐的過程中,你會不斷地感受到那個能量,我自己覺得這個觀念也很東方,跟西方所謂的浪漫愛的觀點是很不一樣的。因為那個熱情的源頭不在對象也不在目標,是在你生命的本體裡面。」郭珍弟如是說。

針對「不在對象也不在目標,是在你生命的本體裡面」的這個概念,在電影首段《越年》之中,便有清楚的表達。劇中,上班族杜小蘭(姚愛寗 飾)忽然被馬來西亞籍同事吳英樹(邱志宇 飾)狠狠甩了一巴掌。眾人都以為兩人有什麼情愛糾葛,殊不知他們根本不熟識。杜小蘭挨了一計耳光當然想討個說法,上街四處尋人,沒想到終於找到人、也知道理由了之後,反而覺得悵然若失。

「在小說裡,為因為一個巴掌事件,大家突然有一個理由會突然靠近,把青春的熱情召喚出來了,原小說那個男主角其實更隱形,你會看到一群年輕的女孩子跑來跑去,然後身邊開始關心她(指女主角),所有人都加入這場追逐。」郭珍弟接著說道:「但在這一天熱鬧結束之後,那個女孩子自己坐在家裡看著下雨天,突然覺得非常寂寥,他突然問自己,是不是在復仇之後人生會不會失去了目標,生活就沒有意義了?」

郭珍弟說這個故事的概念,也讓她聯想到另一部自己喜歡的日本電影,是由中西健二執導、北川景子主演的《花痕》(2010),片中關於一位擅於劍技的女子與一名武士因比武邂逅的故事。在該片中,女主角發現自己逐漸對這名宿敵產生情愫,而那種女性幽微的情感轉折,也是她期望能在自己的電影當中能夠展現的。

對日本的偏好,或許多少也影響了本身的創作調性。在第二部短片作品《山形》,整個團隊索性直接來到日本山形進行拍攝。郭珍弟在身兼本片製片與編劇的片原朋子建議之下,同意該段落必須要呈現出雪景,因為純白的大地會更接近岡本加乃子書中那種簡約的狀態,能更逼近生命的情調。後來才知道原來岡本加乃子之子岡本太郎長年就住在山形,經過一番尋訪,也獲得了當地人的熱烈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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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中,長期在都市打拚的寬一(峯田和伸 飾)因故回到家鄉山形,與過去的青梅竹馬小碧(橋本愛實 飾)再次相遇,兩個寂寞的心也慢慢越靠越近。首次跟兩位日本演員合作,郭珍弟並沒有感到太多阻礙,只發覺日本演員凡事都追求周到,幾乎不太容許現場即興的空間。妙的是,有天現場竟有一位日本資深導演發難,說台灣團隊這種隨機應變的精神,其實更能讓自己聚焦臨場當下,反而要日本演員多多向台灣劇組學習。

既然在山形創作,郭珍弟也讓所有的演員能自然地操山形腔上陣。不過有一天開拍,她卻發現一名老太太的口音竟冒出東京腔,頓時大吃了一驚。經過詢問,才知道原來她為了參與電影演出,特地花了一段時間與住在東京的妹妹練習東京腔。竟說她以為演電影非得是要用東京腔才行。透過這個經歷,導演才意外發現原來光是日本腔調,也有所謂的主從之別。

至於第三段的《繚亂》,則是直接改編自《家靈》,只是郭珍弟一樣融入了一些自己設想的元素入戲。故事描述準備賣掉亡母遺留下來的食堂的女孩茉莉(余佩真 飾),因為一場暴風雨,而與裝潢師傅李正男(吳宏修 飾)同屋共度的一段時光。郭珍弟認為基於現在台灣社會現況,或許並不適合太拘泥於原作的訊息。也就是她不希望讓女性只能以「守住家業」為天職,而希望給故事一個更開放的可能。

「在她(岡本加乃子)那個年代,接受這個宿命,接受母親留下來的這個食堂,也代表一種勇氣。只是說,在我的電影裡頭,我讓這個女主角的勇氣等於放開自己去面對未知,面對未來。確實沒有那麼符合原小說中那種比較安定的那個感覺。」郭珍弟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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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對結局的調整,郭珍弟還在片中加入了原作所沒有的「衝天牛」,是片中最奇幻的時刻。原來起再是因為導演小時候經常聽到鄉下長輩分享那種「風大到牛都被捲上空中」的傳說,她說「有風的地方就能聽到這件事」,而且每次老人家都說的神采飛揚、歷歷在目。對此導演指出:「分享不可思議的秘密的當下,我們好像有一種更親密的連結,好像正在靠近了。我就在想像,這個男孩子跟這個女孩子被關在那個空間裡頭,無路可去的時候,到底有什麼東西,除了無處可去之外,有什麼東西可以把他們再往前推一步?然後我覺得某種不可思議的時刻,讓他們突然覺得可以靠近了。」

論起三部電影的共同特色,郭珍弟認為自己試圖比照原作精神,是以「微觀的方式看待人生與感情」。作為一個將牛的奇蹟分享給茉莉與李正男的創作者,她也希望去將這部電影獻給那些與之生命觀相近的朋友。她不諱言原來想像的觀眾群或許是正在探索生命意義的女性觀眾,但現在也希望邀請男性觀眾一起去共同窺探生命的秘密。

「當你濃縮時間的時候,你彷彿會看到在生命中不同階段裡頭總有一些奇妙的連結。對我來講,電影這種東西、這個媒材,也是一個微觀的歷程,這是我想要做電影的原因之一。我自己覺得在工作的過程當中,文學家的能量是源源不絕的,透過她(岡本加乃子)的作品,透過她的工作的歷程,我覺得很開心。」郭珍弟熱切地說。

未來郭珍弟計畫自己也能持續找到合適的改編作品。不再是日本作家,而可能是台灣作家的作品。她妙喻自己作為導演與觀眾的關係有如談戀愛,總是要找一個能與交談的人。能找到這樣的人,就心滿意足了。至於面臨新作上映就面臨百年一見的疫情衝擊,郭珍弟更是豁達而浪漫地說:「談戀愛不管是什麼時候都要談戀愛,找情人也都是什麼時候都要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