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全身的體驗——專訪日本導演真利子哲也
真利子哲也這傢伙應該是瘋了,或者應該稱呼他是露體狂。
是他早期作品帶來的印象:至少兩部短片,鏡頭前自導自演全裸(當時還有頭髮和清楚的眼眉毛,樣子有點像松山研一),戶外奔跑,一次在柬埔寨街頭,在繁忙車道上左穿右插,一次在校園內,揮動寫有自己名字的旗幟。
但為什麼兩次都記錄了自己在跑?深怕無人認識自己,想被認同,要讓所有人認識「我」存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敵人要打倒,青春無處發洩,那麼跑,似乎是最能表現青春動力的行動。又或者,不停在鏡頭後討論自身背景,查找自己姓氏,以為上上上上一代是海盜或什麼達官貴人,質問自己為什麼、有什麼資格拍電影,甚至深怕質疑聲音還不夠似地,找來父母看他所拍的片冷言冷語一番⋯⋯到頭來只能承認,自己什麼都不是,沒有浪漫事跡、豪情壯志可堪記述,只能拍平凡人故事,還有很無聊的自己。
回顧《極東公寓》(極東のマンション)和《真利子三十騎》(マリコ三十騎),這兩部2004年完成,以8mm菲林自編自導自演的短片作品,都可稱為「私電影」,正如他那群80年代開始以8mm自主製作的前輩們,拍劇情拍實驗拍自己。例如園子溫也有一部以自己名字入片名的作品——《園子溫就是我》(俺は園子温だ!,1985),講的是一男一女,歇斯底里表現自己有多寂寞,在鏡頭前,園子溫說拍攝目的是為了思考自己的生活。
想起的還有古谷實的漫畫裡反覆出現的形而下存在感,做盡無聊事,來對抗有形又追求意義的世界。短篇作《二而不二》(Ninifuni ,2012)是正式走入商業製作前,運用電影手法來表現生存懷疑的最成熟之作,說的是臉上無光的青年離世前的行屍走肉時光,駕駛搶來的車,沿著國道漫無目的前行,沒有和其他人交流,沒有一句台詞,始終保持著的沈默,令周邊環境聲更顯刺耳,從小鎮喧囂車聲連綿至海浪拍打沙灘聲,時間顯得沉重又膨脹。電影並不關心他求死的原因,當他把汽車開到海邊封起車窗點起火,讓車內空氣慢慢燒光時,電影又描述一群年輕偶像團體在海邊拍MV,兩件沒有關係的事,發生在同一個地方,車窗內生氣索然,車窗外是少女們充滿活力又人工的可愛聲線,環境聲具強烈反差,生命消亡又復醒。
藉由拍片來思考自己與世界,流露出對世界瞭解的不成熟,執迷於與身處環境之間的衝突。新作《從宮本到你》(宮本から君へ,2019,台灣和香港的譯名為《男人真命苦》,基於對此譯名的不滿,改回原名的中文版,下稱《宮本》)裡就有一句「我要與全世界為敵」,這麼中二病又純粹的對白。
漫畫也是靈感來源。《黃色小子》(イエローキッド,2009,下稱《黃色》)裡,漫畫家主角的作品影響了另一位以拳擊手為職的男主角,兩條線索慢慢拉近,漫畫家與拳擊手走上相同的路,面對相同的悲劇。《宮本》改編自真利子極度熱愛的同名漫畫,片中分鏡、人物、處理場面調度的方式,受原作影響甚巨。啟發自真人真事的《打到甩廢》(ディストラクション‧ベイビーズ,2016,台譯《失序男孩》,下稱《打到》),可能要比以上兩部更像漫畫,過程如《七龍珠》,柳樂優彌像打電玩一樣遇強越強,不停找對手,享受打敗更強大的敵人。電影折射出日常裡無處不在的暴力,像病毒一樣感染身邊所有人,主角的弟弟因哥哥毆打黑社會的影片流傳網路而備受壓力,受同學欺凌,只能以暴力還擊,受主角吸引的流氓開始攻擊比他看來弱小的無辜平民,媒體報導刻意渲染,人人捲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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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觀真利子哲也三部劇情長片,連接起來也像一部成長故事。
《黃色》裡的男性角色們都像長不大的小孩,拳頭是他們與世界溝通的工作。片中兩位男主角,拳擊手的拳擊事業停滯不前,唯一一份打工因性格問題被解僱,身邊還有一位要照顧的老人家;漫畫家借由創作來發洩對前女友的不滿,創造出力大無窮、與自己相差甚遠的「黃色小子」漫畫人物。兩人都對一位過氣拳王有所投射,拳擊手幻想有朝一日與拳王一較高下,「黃色小子」的角色原型即是拳王,實際上都是無法面對自己的雙生關係。
▍延伸閱讀
658期【電影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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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控制內在力量的男孩們,《宮本》男主角亦然,不論在漫畫原作、電視劇版本、還是電影,都是一頭過分熱血的猛牛,不顧社會現實向前衝,將身邊人捲入麻煩,但背負起家庭責任後的宮本似乎有所轉變。真利子將原作直線敘事改成雙線並行,一邊是男女主角為新生命誕生前做準備,一邊是講兩人落入危機的經歷,與過往作品相比,更帶入有性別對抗張力的神經喜劇(screwball comedy)色彩。特別是女主角中野靖子的形象,是過去作品少見的自主女性,蒼井優對此角色的詮釋也比漫畫更強悍(相較漫畫仍像一位等待王子拯救的公主)。她在經歷性侵後並未消沉,在日常修復傷痛,也再三質疑宮本的復仇,滿足個人私慾多於為了她,彰顯出宮本復仇的無必要。就像霍克斯(Howard Hawks)電影的女性角色,她的存在質疑著男性世界叢林法則的可行性,評價其可笑又可悲的一面。
不少評論指出《打到》和《宮本》過份強調男性的存在,但看過幾部短片,再回到三部劇情片,才能理解創作者對於展現生存方式的強烈執著。儘管其中存在性別差異與張力,但背後那股一以貫之的對自我存在的質疑,是超越男女性別框架的,與性別議題無關。一次又一次,他試圖將演員身體推向極限,藉此感染觀眾。
藉著真利子哲也成為今年(第14屆)鮮浪潮國際短片節的焦點導演的機會,我們與他做了一個較詳細的訪談。
——從畢業作品《黃色》到第一部商業製作《打到》,差不多有7年,你在這段期間也拍了不少短片和電視劇。《宮本》是與《打到》差不多時間開始的計劃,先談談這10年間的經歷吧。
這兩部電影差不多時間開始有拍攝想法,大約2012-2013年之間。《打到》是2012年我到四國松山市,當時為了給一位唱Rap的16歲男孩拍MV前往,而在一間酒吧發現片中主角的原型。後來好幾次回去,都會在同一間酒吧找他聊天,他是一個流氓般的人物,我們很常討論怎麼打架,是一種男人與男人之間的研究方式,他說起很多十多歲起就在街上打架的經歷,我曾經看過他的X光照,他的身體、骨頭和脂肪已經分不清,他感覺不到痛楚。
這是我很想拍的人物,我不斷找他傾心交談,從中得到不少靈感。松山市亦是另一個靈感來源,這個平日很平靜、很少遊客的城市,原來每一年都會有一次「松山道後秋季祭典」,每位參與祭典者會抬著他們的神轎,與另一群同樣抬著神轎的人猛烈衝撞較勁,看起來就像在打架或吵架。為什麼這麼平靜的小城市,需要這樣的祭禮?這些都成為我拍攝的靈感。
柳樂優彌扮演的主角幾乎沒有對白,全都是用身體語言來描述這個人物,他也花了很多時間探討應該怎樣演,柳樂優彌的演法是一路演下去時建立出來,已經與原型沒有關係。持續使用暴力是不對的,但人生在世,很多地方、時候都會面對暴力,想停也停不了,我想放進不同形式和情況下的暴力,探討什麼是暴力。
至於《宮本》大約是2013年,一位製片提議改編這本漫畫,邀請我當導演。原作我很喜歡,但是《宮本》是一個花了很長時間才能誕生的項目。不過我會選擇《打到》作為商業製作的起點,更重要的是在原創和漫畫改編之間,我認為第一部商業電影,應該由我自己來寫。
獨立製作和商業電影的製作方式很不一樣,拍攝商業電影之前我對此沒有概念,雖然《黃色》有在商業戲院上映1,但是我從學生時代起,並沒有參與商業電影製作的經驗,所以《打到》會讓人有用獨立製作做出來的感覺,雖然它的成本也不多。畢業後,同年紀的同學和朋友已經開始去拍商業電影,但我覺得需要更多學習,有多點能力之後才去拍商業電影。《打到》是個人認為在那時候,能夠拍出來的作品。
——重看《宮本》,被蒼井優飾演的中野靖子吸引,談談你和蒼井優之間的合作?對真利子導演的作品印象,主要集中在男性方面的描寫,你也很著力描寫男性的成長,但《宮本》同時是一部關於女性的電影,不過評論中,有兩種極端說法, 一種認為你過於父權,將女性描寫得要依靠男人,另一種又認為你是反父權。
在金馬影展接受訪問時,和男主角池松壮亮也曾與媒體說《男人真命苦》這名字實在是很不適合。電影版也不想讓人覺得作為男人很辛苦,反而是想做出「反過來的意思」的東西,不知為何中文翻譯會用上這名字。漫畫裡確實有各種關於男性狀況的描述,但又不單純是關於男主角的故事和元素,電影是漫畫後半部內容,漫畫前半部已經在電視版本中描述了。2
對我而言,並不會用男、女來分別演員,拍攝時對我來說沒有太大處理上的分別,同樣需要花很多時間溝通,演員需要知道什麼,處理演出的方式都有經過討論,當然劇本和電影的走向,我才是最了解的一位。
蒼井優也很熱愛原作,珍愛原作者新井英樹和筆下的中野靖子,她準備了很多給這角色,作為演員,她有很多(演出上)能力,我在她身上學習如何與演員更好的溝通,我們的傾談不光是聊怎樣演出這角色,而有更多角色以外,關於女性、生活經驗、她個人的想法等等。
寫劇本時,我就將原作的結構改成過去與現在雙線並行推進,為什麼要變成兩條時間進行?因為最重要的是當下/現在,每個人怎麼活著這件事,我想描述的是宮本、中野的現在是怎樣,但因為是有了過去才會有現在,這個過去是為了現在而來。蒼井優感受到我改變結構的原因,也提出很多相關的想法,在這個結構底下可以嘗試一個怎樣的角色,她在現場拍攝時,可以讓角色表現出那麼多不同的一面給我看。這角色有很多高難度場面,對女演員來說有很多壓力,要建立一定信賴關係才可以一同走下去。例如她在戲中被強暴後,拿刀追向強暴她的人,她再回家面對宮本,是她自己提出要演的,劇本雖然有寫(註:原著中亦有這樣的描述),但在現場應該怎樣去拍才好?她確實給了我信心去完成。
——不論《打到》和《宮本》,你都創造了一個看來在現實上很不合理的世界,但有趣的是,在觀賞時,並不會察覺當中的不合理。
特別是電影後半部,宮本要去復仇,只是讀原作時,我也無法理解宮本行動的原因,他的行為好像很不對,中野也把自己的意見表達出來,她說這不是我要求的事,我不會因此而開心,事實上,我是更認同中野的想法。
她是會把自己的意見提出來和宮本面對面的一個女性。從兩人關係來說,宮本其實沒有想到中野的感受,但是中野能夠預見宮本還是會回到她身邊,她是受害者,宮本做的任何事都無法彌補她的痛苦,亦會傷害她,只是宮本個人認為必需要這樣做。在拍攝現場,打架後的重遇很重要,在那個場面裡,優她真的哭了,她覺得很感動,因為他還是會為她做些事,演員本身都被這情節感動了,令我覺得這個場面有拍攝價值。
——原作具有特定時代背景,在改編時有考慮到什麼嗎?另外近年談論日本電影時,總會拉上「後311」的說法,可能這是華語評論人們很單一片面的想法,但不知導演對此有怎樣的理解?
原作於平成一開始(1990)出版,電影在令和(2019)開始不久出現,漫畫的時代背景有很多舊社會影子,但是就算踏入令和也好,社會上還是有很多舊時代的規約、價值觀,拍攝時你不能無視這些,原作裡有的,而現在也有的事都會描述,很強的男性、很盲目的工作方式,現在日本社會也是會有。「現在」是因為有過「過去」才會出現,描寫這些還是很有意義。不過要強調一點,我個人並不覺得男性就代表要很強。
不論是直接還是間接的描述,對拍電影的人來說,後311社會都讓我們覺得,是必需要思考我們怎樣活下去。不管對於作家、導演或其他創作者,這是對日本人來說相當大的打擊,改變了人們生活。雖然我沒有真的想到311的事,但社會環境都有所影響,不是很直接,但一定會出現在作品裡。評論會看到這個層面無可厚非,但作為創作者,又會心想這層面的解讀不知對不對。所謂311對創作的影響,就像現下疫情,都會改變我們對生活和世界的想法,其他導演怎麼想我不知道,但我從一開始的獨立製作,那些自己拍自己演的作品,個人的存在感都很強烈吧,就算是沒有自己出演的,像《打到》也是因為有所感才會寫出來。而且,每一部作品都不是單一部來思考,要從整體來看。我也只能一步步前進,感受社會上的事,來創作這些電影,無法跳到很大層面來想不同議題,只能一步步前進,才知道自己可以走多遠。
——從真利子導演的作品,感到你對生存、活著的事很認真看待,早期短片已是如此,像《真利子三十騎》那部短片,不停問存在的問題,你也提到梶井基次郎的短篇小說《檸檬》。
梶井基次郎的《檸檬》是我大學論文的題目,我很喜歡這本小說,讀的書、看的漫畫都對我有影響,《宮本》也是這樣一本漫畫。梶井基次郎很早就去世了,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個人想像自己腦袋中有一個檸檬,想著什麼時候爆炸。我可能都喜歡一些很容易衝動的人,描述主角很衝動、情感爆炸的作品,也愛談存在這回事,一直在思考自己的人生、生命活著的狀態。人生有什麼變化都會表現在作品裡,但關於這一點,要由其他人來回顧我的作品時才能意識到。
——你的電影一直強調演員的身體,宮本最終打敗拓馬那一勝,我在戲院歡呼起來,為什麼特別專注於身體?而且你總是將演員演出推到一個很極端的狀態。
電影這媒介,特別在電影院看的時候,我覺得很需要用全身來感受,我拍電影是帶著想令觀眾有生理上的感受、想要觀眾用身體去感受的目的。語言也可以描述真實,但語言也會騙人,相反地,身體比較坦白、真實。
好比說,因為疫情我們無法面對面交流,只能在網路上對談,疫情改變我們對於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理解,我相信也改變了對身體的認識,至少我們會更重視身體健康。《打到》和《宮本》是兩種(對身體處理)不同手法的電影,共同點是要讓觀眾感受到電影中的動作,我很想讓觀眾感受到真實,要推向一個讓觀眾也感到痛、感到真實的點。兩部電影的真實點是不一樣的,製作方式也不一樣,《打到》的暴力,沒有用到很漂亮的動作設計,去打被打都是很痛的,這個痛回到角色的感情裡。你剛剛提到宮本和拓馬打架令你興奮那一場,正好是和銀幕有連結的證明。
——有受到什麼導演影響?或有什麼契機開始拍電影?
我有很多喜歡的導演、作家,但一時間要說哪一位的話,會想到十幾歲時看到Harmony Korine的電影《Gummo》(1997)和《Julien Donkey-Boy》(1999)。18歲時去美國,看到和平常看的美國電影完全不一樣的美國片,Harmony Korine的電影讓我感到很真實,我看到的美國大概就是這樣子。荷里活(好萊塢)大片的美國是其中一種美國的樣子,他的電影讓我看到另一種,他給了我「拍電影原來可以是這樣子創作」的想法。我也很喜歡80年代美國一些獨立電影,完全可以感受到一種新的世界觀。也很喜歡Terry Gilliam,可能我就是喜歡奇奇怪怪的東西吧,這些的風格都很不一樣。
一開始也未有想到當導演,是讀大學時接觸了8mm,和朋友各自拍對方,一開始都在玩,都是些很實驗、私人的電影。後來因為在東京藝術大學學習,學著團體創作,學著拍劇情片,電影需要怎樣的故事,製作團隊要怎樣互動,到《黃色》上映後,才真的下定決心,有「導演是未來要走的路」的想法。以前的個人創作就會參加一些電影節,看著同樣參加電影節的人,雖然是獨立製作,但都是一個團隊來參加,很令人羨慕,要持續創作電影,就是需要有同伴、朋友,所以我才去電影學院學電影,尋找夥伴。
我從小就是很喜歡電影的人,例如牆上那幾張海報都是我很喜歡的作品〔註:他身後貼了Jim Jarmusch的《The Limits of Control》(2009)、Vitali Kanevsky的《停!死亡!再復活!》(Замри-Умри-Воскресни!,1989)〕,很後悔只說Harmony Korine,因為我是重度電影迷,有很多電影和導演都很喜歡。
——很可惜無法面對面聊天。你有沒有什麼話想對香港、台灣的讀者說?
去年從美國到金馬影展前我是在香港轉機,那時在機場的電視上看抗議的新聞片段,在美國和日本生活時都不會有太多關於香港的報導。雖然作為日本人,但我們都活在同一個時代,不管是台灣、中國、香港發生的事也好,我都希望可以當成自己的事去感受。我有點激動,不太知道應該怎樣去說,可能用詞不達。去年到了台灣,今年可以參與香港的鮮浪潮,雖然很想來香港,但現時就只能以作品和觀眾交流。
——在戲院看《宮本》時,正值香港街頭抗爭不斷,更多暴力和失蹤,很多人被打傷,不明來歷的死亡,對我或身邊的人,都是相關痛苦的時期,帶著不太好的心情去看,看著宮本不斷失敗、中野的痛苦,面對著比他們更強大的敵人,更絕望的事情,還是有勝利和走下去的可能。對我來說,雖然這樣說很肉麻,但實在很感激在那時看到這部電影。
正如一開始所說,《宮本》花了很長時間才完成,對我來說很不容易,有很多困難、很多痛苦在裡面,但能夠完成,同時聽到能讓你在那時候感受到這些事,是教我很高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