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我夢故我在,夢想與現實的距離——專訪《我的新加坡夢》導演雷遠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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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30

「COVID-19」武漢肺炎疫情持續於全球蔓延,而在2020年4月,原本為防疫初期模範生的新加坡,當地確診病例卻急速飆升破萬,成為東南亞地區確診病例最多的國家,病例多半來自外籍勞工。根據新加坡勞動部資料,目前在新加坡的移工約140萬人,占總人口的四分之一,近30萬移工住在43間大型宿舍。他們生活在擁擠的宿舍空間中,不到30坪空間居住著10-12人,顯然難以達成室內社交距離,感染的擴散速度可說一觸即發。儘管他們撐起了新加坡的經濟,但惡劣的生活條件卻始終被政府忽視。今年於柏林影展電影大觀單元放映,由新加坡導演雷遠彬執導的紀錄片《我的新加坡夢》(I Dream of Singapore),也將視角放在新加坡的移工議題上。

回憶選材過程,在與監製討論過後,雷遠彬決定要拍攝關於移工的紀錄片,他花了一年的時間做田調,卻逐漸於過程中感受到新加坡當前移工的緊迫現狀。「很多時候,我們以為移工是沒有學歷背景的,但其實很多人不僅是中產階級,甚至還具有大學文憑。所以在這個前提下,我們必須問的是『他們為什麼想來新加坡?』」他接續談到核心的原因:「主要是他們的國家環境不好,不僅很難找到工作,如果你沒有相關的人脈,更別說擁有好的社會地位,加上國家也有貪污問題。基於種種累積下,作為亞洲貿易中心的新加坡,繁榮城市的印象,就成為他們離家賺錢的嚮往。」

《我的新加坡夢》中,雷遠彬跟隨主角Feroz,與他一同檢視在新加坡工作的勞工處境。一次意外受傷的Feroz,只能在避難所(Shelter)等待傷口復原,在這期間,他既不能馬上返鄉,也不能接續工作,只能靜靜躺在床上,偶爾與朋友聊聊天,歷經遙遙無期的等待後,Feroz最終選擇離開新加坡,回到家鄉過著自在的農耕生活。談起選擇Feroz作為主角,雷遠彬提到一開始也曾考慮過不一樣的方式與管道去接觸勞工朋友,於一次探視避難所的機緣下,偶然認識Feroz這位大男孩。在雷遠彬的眼中,Feroz是一個很爽快親切的男生,經過交談後,很快與他成為朋友,認識六個月後,便拾起攝影機拍攝他的生活。這已經是Feroz第三次來新加坡工作,前兩次雖然有賺到一點錢,最終都被裁員回家。

在新加坡,移工同樣無法久留,來一次只能待上兩年,如果失去工作的簽證身份,就必須立即遣返回國;然而,更鮮為人知的,是來到新加坡的移工們,一踏上土地,都得先償還近一萬元的美金。雷遠彬提到這樣的系統就像是一間仲介公司,很多中間人會通過介紹在過程中賺一筆,勞工不僅要花錢進行一個月的訓練,還沒開始賺錢,就得先還錢。「這無疑是一種剝削(Exploitation),很多勞工回去後,還被黑道追債,只能向家人借錢。這些故事都是我們不曾知道過的,不僅很少聽過,甚至都不願意去了解。當然,如何去拍一個非常私人的故事,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但我仍希望找到一個方法,去呈現我想讓大家關注的議題,從影像觸動觀眾,讓他們感受到這群移工們可能面對的問題。」

雷遠彬總共花了近一年半的時間拍攝,與Feroz共處的日子,有三個月都處於等待的狀態。由於Feroz的傷勢,讓他不能做任何事情,法律上明定不能工作,同時有傷在身。沒有錢賺,也沒有地方住,只能在提供給移工住的小小避難所中,過著平凡的生活,獲得三餐的配給零用錢,吃飯睡覺、吃飯睡覺的無限迴圈。「這種無奈的感覺,就是他被困在避難所的感受,卡住一年的生活,也讓他意識到發財並不是想像中這麼簡單。即使他跟我們一樣,也想賺更多錢 有房子,有好的職業,只是他最終仍選擇放棄一切,做下離開新加坡不再回來的決定。」雷遠彬感慨道。

同一種新加坡夢,不同種的現實落差

「其實他們很多都是純真的農夫,懷抱著一種新加坡夢,不停嘗試來新加坡賺錢。在他們的印象中,新加坡就是一個來賺錢的地方,如同在《瘋狂亞洲富豪》的印象,高樓大廈林立,繁華景象在眼前陳列。但來到新加坡之後,卻感嘆為什麼自己要做這麼辛苦的工作,以為可以舒適開心地賺錢,一切卻並非他們所想像,單初的美夢都瞬間變成噩夢。」雷遠彬舉例,不只是受傷的Feroz,亦有許多勞工患有憂鬱症,為了賺更多錢,不惜非法工作,勞累加上超時工作,往往讓他們身心俱疲,也導致不少憾事的發生。

雷遠彬在電影頭尾,剪接了Feroz的特寫側臉,讓觀眾細細看著這張擁有黝黑膚色的臉孔,當他大大的雙眼似放空般的睜著,凝視著觀眾,觀眾也油然自省,有多久沒有好好觀察身邊為我們辛苦工作建設的勞工們面孔?「我覺得這樣的設計是向觀眾拋出了問題,移工有什麼夢?他們有很多不同的夢,美夢也好,惡夢也好。」然而,所謂「新加坡夢」,究竟是美夢?抑或是惡夢?當Feroz的面孔在頭尾呈現,美好的返鄉是現實的走向,還是只是如同生活般的無奈幻想?

對此,雷遠彬也趣味地將片名中的「我(I)」主體模糊,不只是Feroz的新加坡夢,通過雷遠彬的取景,他不再只呈現新加坡的光鮮亮麗、七彩霓虹,反而將他眼前所見的新加坡,真實紀錄在他的鏡頭中。雷遠彬的新加坡,是讓魚尾獅佇立於灰濛濛的煙霾中,眺望深藍色的夜空,於喧囂中留有一絲靜謐的空間。談到如此的設計,雷遠彬說:「我有想過要以怎樣的方式拍新加坡,當新加坡總和魚尾獅連結在一起,我希望透過影像做出一個反差(Twist)。2019年9月,東南亞國家正好遭受到印尼森林大火的霧霾,當時我就記錄下來新加坡該時的面貌,便想把這樣的檔案(Footage) 放在裡面。我所拍攝的新加坡影像,都是我想像主角想像新加坡究竟是怎樣,一開始第一顆鏡頭看起來是很美的城市,像是初初踏上土地的欣喜,受傷後就逐漸變得黯淡,失望伴隨而來,迷失於霧霾之中,一切如同夢境般朦朧虛無。」

當雷遠彬想像著Feroz心目中的新加坡模樣,而作為新加坡人的他,是如何看待腳下這片家鄉土地?而新加坡人的「新加坡夢」,又生長出什麼樣的姿態?過去雷遠彬的電影作品,都藉由周遭生活的啟發,圍繞在「夢想」的命題上。如2009年首部長片《白色時光》(White Days),聚焦在三名青年身上,以無劇本紀錄片的拍攝方式,讓他們聊著各自的夢想,有人開始進行哲學思辨,探討生活的意義,有人則想實現台北的電影朝聖夢。雖有夢想的嚮往,但青春的稍縱即逝佐以黑白影像下,仍讓這股壓抑且前路迷茫的生活氛圍無所遁形;2014年的紀錄片《03-FLATS》則探討新加坡具有代表性的公共組屋,當八成新加坡人都住在組屋裡頭,根據新加坡政府建屋發展局(HDB)的住宅計畫,唯有結婚組成家庭,才可被分配組屋。因此在新加坡,為了房子而結婚變成一個普通的現象,雷遠彬也運用空間,進行對單身女性的探討,而當《白色時光》的個人夢想實踐、當擁有房屋居住權是一種夢想的《03-FLATS》,到《我的新加坡夢》移工的溫飽夢想,新加坡或許成為眾多年輕人的夢想藍圖,卻往往在追夢過程中碰壁,體會到現實的殘酷與失落。

經過這十年的感受,雷遠彬談起他對新加坡的想像與觀察:「我想像新加坡是一個很美的地方,也有人情味,我認為人是非常重要,只可惜新加坡發展過於快速,在短短五十年內,就成為已發展國家,一切都向『錢』看齊,卻少了聽見人民的心聲。在我看來,新加坡現階段的方向,應該關注在『人』的發展,關心我們周遭的社會問題,關心勞工面臨的現狀。當他們來我們國家,為我們建設美麗的建築時,我們是不是也該照顧他們,提供他們更好的協助?」

「所以當Feroz說再也不回來新加坡,要回去做一名農夫,我就覺得我們可以跟他一起回鄉,因為很多時候我們都不知道勞工其實有家庭,也有愛人,他們的夢想其實跟我們一樣,簡單平凡。因此,我想把它拍成影像給觀眾看,藉此讓我們反思,領悟關於勞工的背景,了解每個人獨特的故事。儘管我不認為Feroz可以代表每個勞工,但他的故事依舊可以觸及不同的面向,而這不僅是一個普世(Universal)的現象,也是一種當代命運,許許多多勞工的故事,其實就與Feroz無異。」

無須語言、以影像先行,單純熱愛電影的人

當然,關於移工題材的影像作品早已不計其數,不只在亞洲地區,雷遠彬也深知在新加坡也有許多關於勞工的影片。所以要如何與他人作出區別?又同時能探討到議題的核心,談起影片風格的選擇,雷遠彬說:「我也想做一個不一樣的紀錄片,它並非是深具探討性的,我更傾向往較為詩意及人性的層面,進行詮釋性的探討。」觀察雷遠彬一直以來的電影風格,都是以影像先行,少有過多的旁白作為輔助,儘管拍攝期間也有訪談不少移工與相關人士,但雷遠彬更喜歡用鏡頭說故事,以畫面來驅動豐沛的情緒,打破紀錄片的框架,延伸到類似於劇情片,添加故事性的元素,製造詩意性的敘事。

攝影師出身的雷遠彬,認為他的語言就是影像,不用過多話語,單以影像便可闡述許多無法言語的東西。有如此的風格誕生,身為蔡明亮粉絲的雷遠彬,也不諱言受到蔡明亮的電影啟發許多。曾在《臉》擔任美術助理的他,那時便看著蔡明亮如何不用語言,展現電影的敘事與張力。所以從《白色時光》開始,蔡明亮與其電影語言便影響著雷遠彬(片中一主角的設定,就是嚮往著去台北看蔡明亮的電影場景)。這一點,也在《我的新加坡夢》中能清晰感受。此外,台灣新電影時期的侯孝賢跟楊德昌等人,也都在他學習電影的成長路上,給予極大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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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新加坡的電影工業中,獨立製作總是極其困難,尤其又是關於移工的題材。對此,雷遠彬反而享受一個人獨立完成的工作節奏,從《白色時光》、《03-Flats》到《我的新加坡夢》,獨立執導的三部片都是由雷遠彬自己導演、攝影、剪輯,2009年,他也與身邊熱愛電影的朋友們——王明安、許瑞峰、陳美添、楊修華、廖捷凱,成立「十三小品」(13 Little Pictures)。公司成立十年多來,推出不少備受國際讚譽的電影,如楊修華同樣以移工為主題,著墨新加坡填海造陸工程的《幻土》(A Land Imagined, 2018),於2018年盧卡諾影展勇奪金豹獎;許瑞峰的《星魔》(Demons, 2018)、廖捷凱的《紅蜻蜓》(Red Dragonflies, 2010)都先後入選柏林、釜山等知名國際影展。許多電影的製作,也是朋友間互相幫忙而成,像是雷遠彬即是《星魔》的攝影,楊修華與許瑞峰也在《白色時光》中擔任演員。

「小品,就是小電影(Little Pictures)的意思,我們都是一群單純喜歡電影的人,從沒想過要靠著拍電影賺錢或藉由電影出名。我們只想專注在我們關心的議題上,及我們所熱愛的電影。」雷遠彬闡述著成立的理念,儘管既沒有資金也沒有大型的劇組,雷遠彬也樂於這樣的「Small Cinema」製作模式,他形容就像作者用筆書寫般,親自持著攝影機拍攝,總有實在自然的感覺,他也引用阿巴斯所言「當有了數位電影,數位電影已經給我們一種自由,用手機也可以拍攝,那為什麼我們還需要這麼大的劇組?」

為此,雷遠彬也開始學習一個人慢慢紀錄,通過觀察,清晰深刻理解自己所要拍攝的主角。「其實這也是向侯孝賢學習的,自然的感覺非常重要,我希望我可以隱形起來,這樣朋友與我交談時,才不會感受到攝影機的存在,才能像平常一樣自然的對談。因為有些時候,我也是電影的一部分。」他接著分享杜可風曾經所說:「攝影師是跟演員最接近的一個人,演員如何與攝影機互動,展現其最真摯的一面,其實就取決於攝影師。因為你所看到的,就是攝影師眼下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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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新加坡夢》中,雷遠彬很多時候沒有打開攝影機,只是單純與移工朋友們吃飯聊天。一年後,成為他們的朋友的他,形容拍攝的感覺,就像是拍攝家庭錄影帶(Home Video),朋友隨意輕鬆地拍攝,不用任何掩飾,也不像訪談般,看見攝影機而開始表現一種角色。自然真實,對雷遠彬而言,是非常重要的電影元素,他自認是一個觀察家居多,喜愛觀察多於言談。「影像其實可以看到很多東西,為什麼我用這樣的角度?為什麼我會這樣拍?我的剪接中已經說明很多事情。這也是我覺得電影有趣的地方,它是跨越語言的媒介,很多時候是一種情感的觸動,將我眼睛感受到的,通過鏡頭分享給觀眾。我也始終相信,要先觸動自己,才能感動他人。」

夢想破滅後,移工未來何去何從?

從《幻土》以移工的失蹤審視新加坡國土議題、《我的新加坡夢》則追隨移工的漫長返鄉,探究夢想與現實的差距,到近期外籍移工宿舍爆發武漢肺炎群聚感染,讓新加坡再次重視移工艱困的生存環境。不少熱心的志工與NGO團體,如電影中志工Ethan所屬的移民勞工權益團體「Transient Workers Count Too」(TWC2),也開始為移工們募款籌資,只為讓他們有更好的對待與協助。

然而,回顧過去新加坡的移工處境,就雷遠彬所見,移工仍舊受到不小的歧視,甚至被社會所隔閡。「就像我們說巴格達人,其實是一個不好聽的代稱詞彙,那是因為很多人不認識他們。在新加坡,雖然有小印度區、小孟加拉和甘榜格南(Kampong Glam),但本地的新加坡人卻很少去那個區域,移工平常也不會到新加坡人一般去的購物中心購物,因為他們也沒有錢。如果你去到他們位於郊外的偏遠宿舍,才會清楚意識到那裡就像是一座監獄般,擁擠且狹小。雖都大家都身在新加坡,卻像兩個平行世界,平常的互動非常鮮少,彼此也不了解彼此。」

2013年12月,一名印度裔勞工因在小印度區被巴士撞倒後喪命,而在該區引發兩小時的騷動。這場「小印度騷亂」(Little India riot),是新加坡自1965年獨立後第二起暴動,也因此次事件,從原先對宿舍區域的酒精販售管制,到讓新加坡政府規定晚上十點半至早上七點,所有零售商禁止販買酒類飲品,只因害怕暴亂事件再次發生。雷遠彬直言,這樣的規範確實也有些許針對性,但向來重視保安、規定嚴格的新加坡,安全的優點也是這群勞工願意來的原因。

不過,他仍希望能藉由《我的新加坡夢》,反映新加坡的現代景況,以一名異國外來者的角度,想像著新加坡的模樣。從夢的發芽到夢的破滅,也藉此提醒眾人重視,正有一群與我們相同的人,需要我們伸出援手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