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特丹】願榮光歸香港——專訪鹿特丹影展「香港製造:平凡英雄」單元策展人謝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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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30

自2019年6月反修例(反送中)運動爆發以來,防毒面罩、磚頭、礦泉水、催淚彈等用具充斥香港人生活。夜晚來臨,就是他們武裝自己,準備抗爭之時。2014年雨傘運動至此,短短五年間,從「香港」到「香港人」(Hongkongers),香港人為了眼下的香港,與背後那操控時局的龐大政權對抗。面對國家機器的權力濫用,奮勇上街,不顧生命危險,只為發出心中那一絲微小吶喊,哪怕沒有人聽見理會,哪怕可能是最後的放手一搏⋯⋯

當右手比五、左手比一,身穿黑衣,響徹雲霄喊著「光復香港,時代革命」、「五大訴求,缺一不可」等口號,已成為香港街頭的日常。一個遠在歐洲的電影節,可以怎麼回應這個現實呢?

今年鹿特丹影展特別策劃「香港製造:平凡英雄」(Ordinary Heroes: Made in Hong Kong)單元,名稱以陳果的《香港製造》(Made in Hong Kong, 1997)與許鞍華的《千言萬語》(Ordinary Heroes, 1999),兩部電影的英文片名組合而成,挑選了二十多部近期拍攝關於香港的劇情、紀錄、動畫長短片,也特別規劃「經典回顧」與「2014年後社運電影」區塊,藉由電影的多元性,讓新舊時空產生對話,映照香港社會氛圍的異同。本次《放映週報》專訪單元策展人謝楓(Shelly Kraicer),請他分享策劃單元的初衷,以及對當前香港電影與社會環境的觀察。

對華語電影深有研究的謝楓,除了為鹿特丹影展選擇亞洲電影外,也是一個香港電影的死忠粉絲,同時擁有策展人、評論研究者身份的他,對香港電影自有一番體悟。在初識香港電影之時,謝楓已經開始以政治性的方向去做解讀,例如從簽署中英聯合聲明的1984年,香港電影在內容上是如何產生港英焦慮的身份矛盾;1989年的六四學運,對香港社會氛圍造成的變化;直至1997年香港回歸中國前後,許多關於九七思潮的電影更如雨後春筍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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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於對香港電影的熱愛,讓謝楓認識眾多深耕藝術圈和文化界的香港朋友,反送中開始的六月起,他看到朋友們關心的新聞及訊息,也看了許多香港影視工作者自發拍攝的短片,促使他產生策劃此單元的念頭。「我試著將這些激進且具有強大政治意圖的電影組合在一起,試圖從香港電影理解現在的香港究竟是怎樣的環境。」為此,他在七月時寫了一份單元企劃給影展藝術總監Bero Beyer,總監不僅支持此構想,也認為如此將電影與政治的結合,為觀眾提供不同的解讀視角,正是鹿特丹影展具備的DNA。

謝楓進一步闡述單元理念:「我們所接受的都是來自西方觀點的報導,不能只從單方面聆聽他們(西方媒體)所觀察到的香港現狀。對我而言,他們只擷取了小部分片段去呈現香港,用圖片和影片去呈現抗爭者的暴力與激進,少了多視角的了解與認同。我想讓觀眾聽見不同的聲音,看見港人是如何對香港這片土地建立認同。當跨越時代的電影組合在一起時,是否能產生世代的對話?或是跨越疆域與歐美建立連結?不只是影片的放映,最終我希望為觀眾帶來更多歷史的解讀,轉化爲對香港實質性的支持動力。」

不只是水平地搜羅近年關於香港社會的映像清單,謝楓也希望能放映過去經典的香港電影,從垂直面一路觀察香港氛圍的變遷。參與平遙影展期間,他遇上他的「香港師傅」李焯桃,並請到這位香港專家提供相關意見,來建構這個更大的單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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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典回顧」方面,片單涵括1970年至2000年以後的香港電影,除了為人稱道的經典作品,例如陳果的《香港製造》以極具張力的動作場面,述說生活無路可退的青年悲劇;許鞍華的《千言萬語》則聚焦香港七〇至八〇年代的社會動盪,穿插莫昭如演出的獨白劇《吳仲賢的故事》,虛構角色與真實政治人物交疊,呈現渺渺一生的命運流轉。劉國昌以街區黑幫為背景的《童黨》(1988)、張之亮以香港狹小居住空間為題材的《籠民》(1992),從經濟蕭條的現實,映射港人如鼠般既複雜又悲觀的心情。麥當雄的《省港旗兵》(1984)和邱禮濤的《等候董建華發落》(2001)都以非常鮮明的政治目的,從中英聯合聲明跨至九七回歸,以文革後新移民的陳倉暗渡、以青年囚犯喻重生香港的過渡期,陳述該時香港社會面對自我身份的認同焦慮,身懷回歸如同牢期般的絕望與等待。

單元中還包含張徹和桂治洪於1973年聯合執導的《憤怒青年》,這部片也是李焯桃特別推薦給謝楓的。儘管《憤怒青年》並沒有特別針對的政治事件與背景,但謝楓認為,影片利用政治諷刺的類型手法,呈現一名底層青年在社會上無法容身的處境。當憤怒焦躁無處宣洩,又得面對父權威嚴的臉色與操控,唯有放手一搏的對抗與衝撞,才能尋得生命的出口。將此片置於今時,更能與當前香港社會的躁動氣氛有所呼應。「透過昔日作品的呈現,希望幫助觀眾了解,香港電影並不是一夕之間如此政治化,香港社會也不是一步走到現在的景況,這是一個逐漸變化的過程。」

除了上述電影,謝楓也舉例幾部無緣放映的經典作品,如龍剛的《昨天今天明天》(1970),通過病毒傳播的恐慌,暗喻香港人試圖反抗,政府警察掌控公民權利的荒唐行徑,又或徐克於1980年所拍攝的《第一類型危險》。可惜這兩片因版權與版本問題,無法於大銀幕重現。

反送中運動以來,香港社會的變化受世界矚目,不只讓眾人看見港人的團結,更多的是,港人如何在這五年間,從2014年雨傘運動的失敗,再度奮勇起身。運動者化解過去世代的衝突,也從擁有意見領袖的運動模式,進化成「無大台」的流水抗爭,更加團結一致對抗共同的敵人。「除了這幾年間,大家所關注的香港2014後社運電影,我希望可以找到一些具備原創性與多元性的新電影,從中做出香港社會的對比觀察。」

在「2014後社運電影」中,謝楓選擇了郭臻、黃飛鵬、歐文傑、周冠威、伍嘉良五位導演合拍的短篇寓言/預言電影《十年》(2015)、陳梓桓的備忘形式傘運電影《亂世備忘》(2016)和林子穎以「悲劇英雄」梁天琦為主角的《地厚天高》(2018)。

新片部分,則有陳耀成導演延續前作《撐傘》的紀錄片新作《我們有雨靴》(2020),同樣圍繞在傘運發起人戴耀廷,並延伸至反送中運動的紀錄影像。為求即時性呈現,其中還剪入2020跨年夜才剛過七分鐘,港警就射出今年第一枚催淚彈讓民眾見血的影像。梁思眾和李成琳拍攝的《血在燒》(2020)以典型的紀實紀錄片形式,紀錄七一遊行後勇武者佔領立法會的過程。影片的主軸不在慶祝佔領的喜悅,而是聚焦運動者如何承受壓力快速做決定,當「不撤不散,缺一不可」成為運動口號,也宣示運動者們的流水(Be Water)決心。影像工作者亦將自己擺入危險中,從影像所帶來的衝擊,展示紀錄的重要性。《夜香.鴛鴦.深水埗》(2019)則是梁銘佳與Kate Reilly合導的短篇電影集,以三部劇情短片(《出城記》、《玩具故事》、《鴛鴦》)和一部紀錄短片,從懷舊中重溫屬於香港的記憶。與其他影片的形式不同,劉健倫執導的《魅舞浮城》(2019),藉由十段舞蹈片段,從「抗爭」(The Struggle)到「這裡是香港」(We are Hong Kong),結合漁村、港島步道、獅子山等香港景色,詩意反映社會的痛苦絕望,並從中舞出給予香港前行的革命力量。

長片之外,謝楓也跳脫既有的電影形式,從新媒體及串流平台上,集結各式短片,囊括劇情、紀錄、動畫及實驗類型。當《願榮光歸香港》於大銀幕放映,影片中的運動者齊唱這首屬於他們的「國歌」,戲院觀眾也一同唱和聲援;方皓玟將社運化為創作的歌曲《人話》,音樂MV於電影院被放大播送,讓聽者感受更為衝擊震撼。由何潔泓、盧鎮業執導的《尋路衝衝》( 2019)與「一丁目」合作,何潔泓以自身曾因社運坐牢的經驗,感同身受運動者處境,不帶任何主觀批判,以訪談形式對話勇武派的心路歷程。張紫茵的《見光》則解密中英移交協議的檔案紀錄,重新檢視塵封已久、不再被人提起的歷史資料,同時探索港人的自我身份認同。其餘如《一毛所有》、《序列平行》、《Last Night in Sham Shui Po》、《未來演習:警察訓練》等短片以動畫或實驗性的呈現,語帶詼諧地呈現警民的衝突景象。

談到不同世代採用不同電影形式來表現憤怒感——經典回顧多為劇情片,近年則多屬紀錄片——謝楓認為,劇情片需要花比較多的時間去拍攝,透過二到三年的內化與整理,去反映當前的處境與情緒;而紀錄片是最直接且能快速被拍攝出來的方法。當紀錄者身在其中,手持攝影機走入現場,當下所經歷的一切,全都紀錄在鏡頭內。雖然短片的有限時間和紀錄片的紀實感,能輕易被社會反饋,但劇情片卻能利用情節的組織,將政治性的內容重現,使壓抑的情緒再次被放大。

儘管反送中運動仍在持續,面對茫茫未明的香港前途也未有定論,但謝楓認為,在此一時間點策畫此單元,依然有其重要性。他再次提及東西方的視角差異:「在西方,我們都會著重在judgement(評斷)一件事的對錯,暴力就是壞、出手攻擊就是不對,我們覺得最好的方法就是分辨是非對錯。但誰是對的?誰又是錯的?這不是正確理解香港現狀的方式。我們必須探問,是什麼讓這群孩子如此作為?為什麼他們丟石頭、穿黑衣?他們的憤怒究竟是要保護什麼?與其指責孩子,倒不如試圖嘗試著去了解背後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