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新的對話,映照回不去的台語片時代——專訪「4X相識」短片集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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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06

台灣電影史上曾有一段時間,以台語發音的影片,快速而大量地拍出,吸引觀眾進戲院。那是台語片的黃金時代,卻如曇花盛開,轉瞬即逝,不再綻放。

過去的影像如何重新問世?又該怎麼被看待?2018年,公共電視與國家電影中心合作,推出「時光台灣」單元,邀請多位導演運用國家電影中心典藏的影像素材,創作全新紀錄短片。今年,公視與國影中心持續合作,以「4X相識」為題,邀請第十屆金馬電影學院的梁秀紅、林世菁、林亞佑、陳定寧四位新生代導演,執導《前世情人的情人》、《阿嬤的秘密》、《隨片登台》、《燒肉粽2019》四部短片,期待透過短片的形式、新世代的眼光,重新認識台語片,並試著開展新的對話可能性。

談起這段年輕人不曾經歷過的時代,四位導演坦言,在接下案子以前對台語片十分陌生,最多只在課堂上看過片段或一部,而對來自馬來西亞的梁秀紅,以及接受國語教育、長年慣用國語的導演們來說,台語也是他們「不輪轉」的語言。但這些障礙並沒有使他們卻步,四位導演喜歡挑戰,一致認為這是個收獲滿載的有趣經驗,且聽他們分享對台語片的看法、創作的發想、拍攝的種種困難與體悟。

 

回望台語片:多元的認識

四位導演回憶還未接觸此計畫前,對台語片的粗淺印象不外乎「很ㄎㄧㄤ」、「用台語講的片子」、「黑白片」,「為了賺錢而拍」、「娛樂的電影」。由於印象稀薄,林世菁笑說,一直以為《燒肉粽》跟有名曲〈酒矸倘賣無〉的《搭錯車》是同一部,後來才搞清楚。梁秀紅則提到台語片的風格和表演很直接,有點過頭、多一點的感覺,讓她想起以前看的香港粵語片。

國家電影中心提供他們近20部台語片觀看,增加瞭解,諸如《三鳳震武林》、《危險的青春》、《地獄新娘》、《六個嫌疑犯》、《五月十三傷心夜》等,其中也包含了他們各自對話的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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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有什麼感覺?梁秀紅表示原來台語片不是只有一種,是很多類型、多元的,「之前看《燒肉粽》覺得就是苦情、哭、家庭,這種比較芭樂的,後來看了張英導演、林摶秋導演、辛奇導演,還有一些是武俠片,發現以前有誤解。」林世菁則以「哇」形容初看《六個嫌疑犯》的驚豔感,她強調林摶秋導演的敘事手法特殊,選擇推理類型也少見,而台語片的拍攝手法與節奏和現在完全不同,對她而言很新鮮,不過看到張英導演的《大俠梅花鹿》時,片中由人扮演的小鳥、梅花鹿先生與鹿小姐,還是讓她笑稱太ㄎㄧㄤ了。

 

沒有3D技術的《大俠梅花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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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ㄎㄧㄤ,林亞佑說,這不是他選擇張英的《大俠梅花鹿》和《天字第一號》來做致敬的原因。他對台語片改觀的部分,主要是發現當時的人沒有想像中保守,「感覺在那個時代應該要被視為混亂的價值觀,其實好像都還好,都可以拍」,甚至有些情節的發展是他自己也想像不到的,「原來那時候的人就已經這樣想了。」

之所以選擇這兩部片,是受到女主角白虹的吸引。林亞佑在看過《大俠梅花鹿》後,為了更了解那個年代,於是拜託國家電影中心介紹,因而結識了白虹本人,也讀了《妖姬.特務.梅花鹿:白虹的影海人生》這本書。他形容健談的白虹不是刻意反骨、質疑所處時代的女性,她只是單純的想「為什麼一定要這樣?!」,例如為什麼生孩子就一定要結婚、為什麼有孩子就不可以去拍片、交朋友,因為這個「為什麼」而成為一位做自己的前衛女性。

隨著了解愈多,尤其看到白虹的演藝生涯,幾乎和台語片起落重疊,林亞佑遂想到可以透過白虹,搭配各種類型的台語片,重製台語片時代,一齣台版《千年女優》的輪廓逐漸浮現。沒想到,台語片時代拍攝的種種困難,竟也如實上演,最終《隨片登台》「變成一個導演,為了想要拍那個時代的片而崩潰的故事,就是我自己」,林亞佑爽朗地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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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大俠梅花鹿》這部公認ㄎㄧㄤ片,他最初也同意很ㄎㄧㄤ,直到修改劇本、反覆思索新舊影片的銜接問題時,才突然感覺張英「其實蠻屌的」,因為他能用僅有的資源、土法煉鋼的奇妙技巧,來拍攝間諜片或「真人版」動物片等不同類型電影,而且讓大家都看得懂。

《大俠梅花鹿》是一部融合許多動物寓言的故事。在資金有限、電腦特效未問世的年代,張英讓演員穿上動物造型的服裝,扮演森林中的各類動物,以台語交談、展現動物個性,藉此開展故事。聽起來荒唐滑稽,卻充滿想像力,有何不可?近來3D擬真技術愈來愈進步,從《獅子王》的還原動物形體,到《貓》的貓毛嫁接人臉,製作出來的毛髮真實難辨,但製作概念並沒有不同。「其實就是一個有3D技術之後的《梅花鹿》」,林亞佑這麼形容《貓》。

 

女性的束縛

縱觀台語片時代,幾乎是男性導演的天下。他們拍出一位位命運乖舛、為家庭與愛人犧牲一切的女性,悽慘的身世容易帶給人悲情的印象,因此有了「悲情台語片」之說。直到近年來台語片研究者一再提出悲情之外的論述視角,試著打破標籤。

而對三位新世代的女性導演來說,乍看台語片,梁秀紅還是覺得,「怎麼女性就這麼苦,即使遇到渣男也還是要守護家與孩子」。選擇林摶秋《錯戀》(又名《丈夫的秘密》)來對話的林世菁也這麼認為,她喜歡片中相對自主的女配角秋薇,其實很不喜歡對命運逆來順受的女主角麗雲。不過就像陳定寧說的,因為察覺電影與自己之間存在著價值觀的差異,才開始有自己想要談的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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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定寧認為,台語片中的女性不是只有苦命,當時正逢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女性要外出工作,同時兼顧賺錢與扶持家庭的責任,她們都是非常有力量的,台語片呈現的女性形象和價值觀,其實是社會要我們希望女性的樣子。所以,凡是不好的事都歸究在女性身上,希望面對逆境,她可以依舊堅忍、不離不棄地撐住這個家,「女性等同於家這個代名詞」。

「這樣的故事,我絕對寫不出來」,陳定寧說,儘管影片訴說的只是50多年前的故事,但時代快速變遷,有些價值觀早已不同。這是她選擇《燒肉粽》的原因,片中的小女孩為了家庭,一肩扛下家計,照顧弟妹,熬過一切。同樣的事,現在的女性會做什麼選擇呢?如果她想走,卻又走不開的原因是什麼?陳定寧沿著思路尋找答案,最後認為即使50年後、現在的女性,社會地位改變了,但親情這一塊的束縛是沒有變的。

陳定寧在《燒肉粽2019》當中置入算命的戲碼也是同樣想法,「緣份或輪迴都是一種束縛」,她將《燒肉粽》的父女情設定為前世,拍攝今世仍被父親束縛的女兒,面臨相似情境時,會做什麼選擇。影片相當曖昧的收尾,其實是想表達,不論離開或留下,都是女性勇敢的選擇。

 

母子間的特殊連繫

相對《燒肉粽》難以斷開的父女關係,《錯戀》則是母親無法放下兒子的故事。除了對麗雲缺乏好感,林世菁提到,觀看《錯戀》時,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麗雲一直抱著4歲兒子,「我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麼她要一直抱著他,他明明是可以自己走路,自己獨立的」。對比《燒肉粽》裡女孩秀娟四處奔走,《錯戀》的情形讓林世菁困惑,這種過度保護的行為,是導演刻意安排?還是那時代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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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不會是亞洲媽媽跟兒子之間,一種特別的連繫關係?林世菁按著這個想法,以現代女性的觀點,寫出《阿嬤的秘密》第一版故事,麗雲因為過度保護小孩,加上經歷太多痛苦,而攜子自殺,影片變成母子的鬼魂在亡靈世界再相遇。

後來與「廖桑」廖慶松討論過後,林世菁拉掉奇幻元素,重新思考家庭通俗劇,以及那個時候的女性。她想到《錯戀》的結局是麗雲與孩子生父復合,身為女性的她,多少可以理解這個選擇,但如果換成男性,孫子可能就無法理解阿嬤的決定,同時透過孫子與阿嬤的交談,也可以傳達母子間的特殊連繫。

 

同志也有家庭價值

梁秀紅從一開始就打算放進同志議題,只不過選擇什麼片作對話還在尋覓。在找資料的過程中,她偶然看到「其實每個世代的年輕人都有他們的憤怒」這句話,覺得《危險的青春》是辛奇導演拍60年代年輕人的憤怒,對未來、愛情、事業和人生的迷惘。於是她反問自己,我們這一代年輕人憤怒的又是什麼?如果選擇《危險的青春》,我該怎麼對話?

隨著今年5月同婚法通過,梁秀紅也看了辛奇導演讓她「驚為天人」的《三八新娘憨子婿》,就選了這部。之所以震驚,除了影片大膽描寫年輕人追求自由戀愛的過程,更在於結局,片末男主角的爸爸反而「嫁」給了女主角的媽媽。儘管不知道這安排是戲劇效果,還是真的在挑戰觀念,但仍然讓梁秀紅感觸很深,「愛情沒有分什麼你嫁我娶,就是結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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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自由戀愛是爭取來的,現在的同婚也是爭取來的,我就從這個再去改了一個新的故事,然後發展下去」。《前世情人的情人》裡吳朋奉飾演的爸爸,曾寫過一篇〈家庭的價值與媳婦的難題〉送給已出嫁的女兒,梁秀紅認為「同志也可以有家庭的價值跟媳婦的難題,不是同志就沒有家庭的價值」,希望未來也會有人討論。

 

回不去的台語片時代

四位導演找到各自對話對象,然而每個人對於「對話」的想法和表現形式都不一樣,例如該放入多少舊片段、是否需要致敬或模仿、表演和影像風格又該如何調整銜接?有經歷過台語片時代、擔任「4X相識」計畫監製的廖桑,可以適時提醒大家,強化作品和台語片的關聯性。

不過從四位導演想對話的內容來看,明顯可以感受到世代觀念的差異,不論是林世菁,還是陳定寧都提到「我們這一代,可能真的跟台語片的斷層落差太大了。」就如同每代人都有自己的憤怒,當然也有自己的時代氛圍,廖桑曾笑稱他們「太文青,怎麼可能拍得出來」,其實也是因為台語片時代難以還原。

因此他們面臨的課題,如梁秀紅所形容,是「怎麼樣用現在的方法,來跟過去的台語片對話」。梁秀紅把《三八新娘憨子婿》中一些逗趣場面,利用電視畫面播放,形成父輩的自由戀愛,與女兒的同婚戀愛並置,既有仿效也有對比;林世菁同樣延續《錯戀》的角色關係,但坦言模仿不來,「我決定做完全相反的東西」,因而採用偽紀錄片的形式,讓孫子解開麗雲阿嬤的秘密。陳定寧找到的對話形式是前世今生,正如輪迴概念一樣,既相連又無關,藉此擺脫模仿的束縛,她說「抽掉台語片,我的故事還是成立,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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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林世菁聊到回不去台語片時代的味道,讓她從一開始就決定「不要模仿」,這時一旁的林亞佑又默默自嘲,「我就是示範一個要模仿,然後失敗的案例」。然而這個「失敗」領悟也恰恰被林亞佑轉化成《隨片登台》主題,影片從想要重製台語片時代和演員,變成一位現代導演想要再製那個時代而崩潰、遭遇種種困難的後設故事。

 

原來會台語是一項技能

《隨片登台》裡有多段「突發狀況」,都取材自真實經驗。例如《大俠梅花鹿》中,有一段狐狸精說:「人才會自殺,我們是動物,千萬別學人。」到了《隨片登台》時,扮演狐狸精的演員一直將「動物」發音成「動布」,使得拍片頻頻喊卡。這其實來自讀本時的真實情況,飾演狐狸精的張景嵐台語沒有很好,必需事先練習,「動物」、「動布」分不清楚,正是台語老師糾正最多次的發音,林亞佑索性寫進劇本。

今年林亞佑還拍了另一部台語短片,因此格外感受到台語演員不太好找,尤其是年輕世代,會台語彷彿變成一種特殊技能。他舉拍《隨片登台》為例,有一天選角人員問他,臨演要不要會台語?當時他覺得這問題很奇妙,明明就在拍台語電影為什麼還要討論這個,後來他才知道在徵臨演時,會台語需要特別註明。「因為對我的生長環境,它是一個自然語言,就沒有想要把它當作一個特技來使用」,因為這件事,讓他意識到台語的斷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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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回消失的台語文化

語言不只是溝通,也是展現生活樣貌的途徑。《前世情人的情人》最後的餐桌戲,一邊坐著身為國文老師的文德,與新交往的英文老師,另一邊坐著文德女兒和她的同志愛人,四人在台語、國語、英語間交替切換,自然融洽。問及梁秀紅為何如此安排,她說:「我自己的生長環境就是各種(語言)切換,比如說粵語切、華語切、英文切,我們的國語就是馬來語⋯⋯所以很直覺的覺得好像應該這樣講。」

因為國語教育施行,三位台灣導演的家庭,都是父母以台語交談,但對子女往往講國語,形成聽得懂,但說得不流利,或是腔調混雜的情況。陳定寧談到,有些懂台語的觀眾向她反應蔡淑臻的台語很怪,她認為現代人學習台語的來源混亂,「口音本來就不是這麼的純正」,可能跟父母學一些,看台語連續劇學一點,變成一句話裡同時包含海口腔、南部腔與台北腔,難怪熟悉台語的人會聽不習慣,但她覺得這才符合現代人。

而當國語轉換成台語時,說話的思維也要跟著轉變。陳定寧說,一句話的意思雖然相似,「但很多講法,或是動詞的用法就不太一樣,跟你講的氣口(台語)有關」。一般導演導戲時,習慣邊講台詞邊指示演員走位,可是換成不習慣語言時可能會有狀況。陳定寧當場示範,先用國語流利講一段台詞,換成用台詞講,節奏瞬間卡卡的,她說後來蔡淑臻建議她「講國語好了」。

那什麼叫台語好的人?四位導演的台語就屬林亞佑最好,但他不認為自己好。他表示台語好的人,「詮釋一件事時,台語會是首選,他可以在台語詮釋的比國語好很多」,而他還需要在腦中抓取詞彙,不是很直接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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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聊到有覺得什麼人台語很好,提及《戀戀風塵》的李天祿,林亞佑點出為什麼會覺得李天祿台語很好的關鍵,在於他使用的台語是中文字翻譯不出來的。林亞佑舉了媽媽常唸他的「賣站得ㄙㄨㄞˊㄙㄨㄞˊ」(māi-khiā-kà-shoai-shoai)為例,硬要中文解釋,意近吊兒啷噹、有點痞痞的、帶挑釁意味,可是又有一種台語才能精準傳遞的神韻。本文以注音標記,以便讓不熟羅馬拼音的讀者抓到讀音,但這畢竟只是權宜之計,訪談結束後的閒聊,林亞佑談到最近看到演員用ㄅㄆㄇ來幫自己記住台語發音,直指這就是台語學不好的重點。

自認出生台語家庭的林世菁,首部短片的角色就是講台語。對她而言,台語是文化上更親近的語言,如今隨著離家、工作,脫離台語環境,現在「台語比我的英文還差」,林世菁有點羞愧的說。她希望重新建立台語文化,「因為很多人已經忘記了,或者是失去了講台語的能力」,尤其每當阿嬤講出「青恂恂」(tshenn-sún-sún)之類的語詞,她都忍不住驚嘆「怎麼可以這麼到位」,這些有趣的語言使用,應該要被保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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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至尾聲,氣氛放鬆,眾多台語不夠好的人,開始分享自己覺得充滿畫面感、卻難以用中文翻譯的台語詞彙。現場你來我往,彼此試著用國語勾勒不精準的畫面,反而召喚出更多似曾相識卻不那麼熟識的台語詞彙。語言滋長文化,蔓生故事。今年林亞佑還拍了另一部台語短片,未來林世菁想繼續拍有台語角色的作品;陳定寧說以前從不覺得自己台語爛,因為至少聽得懂,拍完這支片才意識到斷層之大。

但回過頭來,語言乃至文化誠然具有差異,卻不意味著差異無法被跨越與克服,更不意味著無法達成某種認識、理解與對話,甚或下一次交流的契機。回溯訪談一開始,不懂台語的梁秀紅被問到為什麼會想接下案子,她說是因為有趣,「語言不應該是隔閡,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或彼此的了解,應該是超越語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