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父親，笨拙而認真的緩慢成長下去——《男人真命苦》導演真利子哲也訪問

別因這個聽來老派甚至刺耳（特別對女性觀眾來說）的片名而錯過。

雖然中文片名是《男人真命苦》，可是電影內容其實大相逕庭，一如飾演男主角宮本浩的池松壯亮所言：「這應該是一部男人不可以喊命苦的電影啊！」看過電影的觀眾想必也會冒出同樣的疑惑，片中吃更多苦的顯然是女人，男人憑什麼喊命苦？！

對日本老片影迷來說，「男人真命苦」也易引起誤會，與今年十月底才在台北光點放映，由山田洋次執導、渥美清主演的長壽人情喜劇系列首部作《男人真命苦》（男はつらいよ，1969）撞名，可是兩者其實無關。¹

事實上，這部正在上映的《男人真命苦》（2019），日文片名原意是「從宮本到你」（宮本から君へ），改編自新井英樹1990-1994年連載的同名人氣漫畫，由《失序男孩》（ディストラクション・ベイビーズ，2016）導演真利子哲也執導、池松壯亮與蒼井優主演。這套漫畫90年代在台發行的中譯本取名〈男人真命苦〉，去年同樣由真利子哲也執導、池松壯亮主演的12集改編日劇在網路電視平台播放時，即沿用了漫畫中譯本書名。電影版或許基於上述背景，選擇尊重已建立的IP，續用了並不那麼切題的名字。

非典型「熱血」，復仇是一種保護嗎？

但回過頭來，這確實是一部以「男人」成長為核心的片。

無論漫畫、日劇或電影，都圍繞著宮本浩這名大學畢業沒多久的職場菜鳥，以其單純執念與旺盛精力，來面對戀愛、工作、成家等人生課題，笨拙而認真地，奮戰不懈，越挫越勇。真利子哲也表示，日劇與電影是差不多同時規劃的。不過兩者故事與重點有異，為宮本規劃了不同的人生戰場，可各自獨立觀看，沒有必要先補日劇再看電影。日劇取漫畫前半，著重在宮本與甲田美沙子（華村飛鳥飾演）的失敗戀愛，以及宮本作為一名太不社會化的文具業務員，在商業戰場上的尷尬與不適應。電影則取漫畫後半，發生在日劇戛然而止收尾的幾個月後，宮本與在日劇出場甚少卻每每對他帶來極大正面啟發的中野靖子（蒼井優飾演）交往，論及婚嫁的兩人，即將走入人生下一階段——成為父親與母親。

作為一本以男性為目標讀者的日本漫畫，採取「人生就是一連串戰鬥」的敘述路徑並不令人意外，改編成的電影也少不了某種日式「熱血」套路，例如一定要來一下的激動奔跑（但務實來看就是浪費體力嘛）、嘴角顫抖地喊出好像很厲害的浮誇台詞（但除了打腫臉充胖子外沒啥用處嘛）、或者在大馬路上自以為洛基上身做特訓⋯⋯。

然而這部電影很有趣的是，也強調了充滿生命力與主體性的堅強女主角中野靖子，讓男性與女性的觀點共存而激盪。當中野靖子慘遭不幸欺凌後，信誓旦旦說要保護她的宮本，不假思索地自命為「復仇者」，未與真正受害者溝通、了解其需要，逕自展開一場以小搏大、雞蛋對石頭的不要命肉搏決鬥。這種熱血戲碼，在各種影視動畫作品中誠然不少。很熱血，可是這樣的復仇有意義嗎？對當事人而言真的是「保護」嗎？

《男人真命苦》有讓人血脈賁張、拳頭緊握的一面，可是又與熱血路線維持一段自覺的反思距離，讓觀眾不至於一股腦浸泡在過剩的雄性賀爾蒙裡，得以拉出旁觀高度，用一種更成熟入世的視野，觀看並共感宮本的成長。

當「男孩」成為父親，解答自己的困惑

談到閱讀漫畫的經驗與改編策略，今年38歲的真利子哲也說，他在大學階段快20歲時讀了原著，那時比較是以宮本為中心來做閱讀，後來為了翻拍而重讀，變成以宮本與靖子兩人關係為軸心，能站在比較客觀的位置。原著沒變，變的是讀者心境。「可能是我自己有所成長吧」，導演表示：「藉由把原著電影化，我也在尋找自己當初作為一名讀者時困惑部分的答案。」

綜觀真利子哲也至今的長片，都在處理男性的「男孩」面，從過去作品英文片名《Yellow Kid》（2009）與《失序男孩》（Destruction Babies）可見端倪（但他說是在影評人告知下才意識到片名的連貫性），《男人真命苦》亦然。宮本與其說是「男人」，不如說是生理成熟、心理幼稚的男性。導演曾指出，改編成電影的任務是在有限時長內「深入挖掘角色困難處境」，延伸這句陳述，這個處境不是表面戲劇衝突上的讓宮本懲奸除惡，而是更深層的讓宮本去面對「成為父親」的不容易。

在角色塑造上，真利子哲也一方面塑造「男孩」面的直率真心，「宮本厲害的地方在於，即使這個小孩未必是他的，但他可以斬釘截鐵地說『這就是我的小孩！』所以看到他這麼做的中野靖子，自然受到吸引而靠近。」可是聲稱「這就是我的小孩」並不代表立刻就能成為父親。導演另一方面也深知其鈍拙，談到宮本的成長，導演點出，有別於日劇想傳達「反正所有事情到最後都不會好轉」，電影則想讓觀眾看見宮本有了變化——儘管這個變化很小，也來得很慢很晚，因為他相信「男人並不是那麼輕易就可以改變的生物」。

然而這個「改變」是微小而動人的。電影末段，中野靖子快要生下孩子的這一場戲，準備要去上班的宮本，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折返回家，在中野靖子最需要他的這一刻陪伴在旁。此時的宮本，儘管依然吶喊著傻裡傻氣、完全幫不上忙的台詞，但觀眾可以從中野靖子的淚水察覺，他似乎比較扛起她心中的「守護者」角色。導演透露，在拍這一場戲期間，他太太也在生產。面對「成為父親」的，不只是宮本，也是真利子哲也本人。「所以我對於身為父親的心境是有點了解的，並不是今天生了小孩，就會立刻有了為人父的領悟，我們不像女性是真正用身體懷胎十月，然後生下小孩，而且分娩過程還會有很劇烈的痛苦，會更了解為人母的感受。男性只能從意識上去告訴自己『我要開始有為人父的自覺』。」

「總是該自己出去試一次看看」

不管在電影或日劇，宮本的父親宮本武夫一角，都是由原著漫畫家新井英樹客串。其實，新井英樹過去從未參與戲劇演出，真利子哲也是因為他來參加《失序男孩》試片而認識的，兩人後來常去新宿的黃金街喝酒聊天²。當新井英樹知道真利子哲也要改編他的作品時，只告訴他「請盡情破壞原作吧！」但導演笑稱「沒有比這更困難的事了吧！」畢竟這是一套深深影響他的漫畫。

新井英樹這番「放手」給下一代創作者發揮的態度，也在日劇裡產生微妙呼應。宮本武夫這個角色在日劇裡的第一句台詞，就是在宮本跟家人說要搬出去住後，他對著兒子說：「那就這樣吧，總是該自己出去試一次看看」。這句台詞隱隱回應著，從原著到改編成電視劇與電影，不同世代、跨媒介創作者傳承關係的信任。問起真利子哲也這一場戲，他回：「在現場聽到他這樣講的時候，真的心裡會有一種『他好像是在跟我說』的心情。」

電影與日劇的片名書法字，亦出自新井英樹之手。另外，電影片尾曲〈Do You Remember?〉、日劇片頭曲〈Easy Go〉都由宮本浩次創作。原來，主角為什麼取名「宮本浩」，就是源自新井英樹對宮本浩次的熱愛！真利子哲也笑稱，新井老師早年去看宮本浩次的現場演奏，看到他會大叫「閉嘴，你們安靜！我現在要唱歌」，覺得太帥了。改編成影視時，一方面真利子哲也與池松壯亮都很喜歡宮本浩次，一方面也想溯回源頭，就請他來創作歌曲。

從平成到令和
以笨拙而認真的生存方式，感染每一個你

原著漫畫是在日本平成年間（1989-2019）完成，今年適逢改年號為令和，電影與電視劇的背景則落在當代。問起從平成到令和，在電影設定上有做什麼調整嗎？真利子哲也說，除了比較瑣碎的部分，如漫畫的時代沒有手機、上班族工作方式不太一樣外，世界觀盡量不做更動。因為他認為人性部分是一樣的，那個年代的男性所面臨的困境與命題，與當下沒有太大不同。

他再補充，因為改年號的緣故，日本社會正在回顧平成這30年發生了什麼事。在真利子哲也看來，平成年代因泡沫經濟崩潰，整個日本社會處在衰退狀態，大家都覺得受困、難以打破現狀。而且「像我自己這個世代，並沒有享受到泡沫經濟前的豐碩成果，不像大概40幾歲的人還有享受到一些經濟榮景。大學一畢業，出社會感覺很無力，就是『天啊，不就過一、兩年而已，怎麼社會就變成這樣？！』但我自己的想法是『那我們必須要努力』，而不是被打倒。我是以這樣的心情去看這部漫畫的。」

帶著這部充滿「打落門牙和血吞」能量的電影，透過「從宮本到你」，真利子哲也想告訴大家的訊息是：「即使無法說些漂亮話解決事情，宮本仍然挺身而出，用他那笨拙的方式，比誰都認真地突破。那樣的生存方式，如果能夠讓看了這部電影的人內心激起漣漪的話，那該有多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