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畫化就是在地化——專訪《重甲機神:神降臨》導演黃瀛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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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21

票房上限不一定高,預算下限卻絕無法低——動畫的這種特性,注定了拍攝動畫片,尤其長片,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在台灣,一年能夠出產一部超過60分鐘的長片登上院線,已是整個業界的「高產」。

今年11月8日上映的《重甲機神:神降臨》(以下簡稱《重甲機神》),便是花了整整九年甚至更長時間才製作完畢正式上映的,極其稀奇的台灣自產動畫長片。

這部片對於一般觀眾而言或許陌生,但對於關注動畫的影迷而言,多半早已聽聞種種風聲:從2014年公開企劃口號主打「台灣首部機器人動畫」「完全由台灣人團隊製作」、到本來預定為26集電視節目最後卻輾轉變成電影、在中國大陸平台引發台獨爭議、以及這部動畫的主創團隊乃是台灣曾經最知名的民間動畫研究組織「傻呼嚕同盟」首次轉戰創作……都再再掀起話題。

台灣動畫該何去何從?為何想在現在的台灣拍攝機器人動畫?恰逢《重甲機神》由威視電影發行登上院線的時機,《放映週報》於十月份很榮幸與本片身兼導演、編劇、也是傻呼嚕同盟的核心成員黃瀛洲(筆名JOJO),進行了這場專訪,細細談談對這些質疑的看法,為台灣動畫產業的發展留下一頁紀錄。

 

從電視變為電影,背後是資金環節的大環境變遷

無標題

——《重甲機神》在2014年開始宣傳,但我在更早以前(幾乎是10年前)便已經聽過黃瀛洲先生你們的這個企劃。你們當時想製作的並不是電影,而是仿照日本電視動畫的形式,在電視上播映一集20來分鐘的動畫,總計26集。可以聊聊從電視變為電影的契機和經歷嗎?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呢?

原因只有一個,因為我們來不及做。

我們當時確實是往電視動畫這個方向去拍,但是才弄完第一集,金主就說不玩了。因為他評估了一下,我們這個團隊這些人手這種產能,照進度把26集做完,要花總共90個月,他不想這樣搞。他建議我們,不如把已經弄好的第一集擴充成一兩個小時,改成電影上映,錢可以更快回收。現在的電視動畫往網路平台上丟,賺取平台的放映費權利金的情況比較多,但當時不是如此。那時我們審慎評估後,決定就照電影這個方向來。

之後,我們在長片這個規格上修了許多次。新畫面一直進來,換掉不少最早那集電視動畫的舊畫面。去年十一月,《重甲機神》在台中動畫影展全球首映,是開幕片的待遇,但是放完立刻又收回來大剪,當時那批觀眾如果重看,大概會發現:嗯?怎麼故事不太一樣?因為本來是120分鐘,我們和威視電影公司談上映時又重剪了一遍,變成現在院線上放的這個100分鐘版本。

雖說如此,在台灣拍動畫電影也沒多賺錢,只要上映幾乎都是賠錢的。《魔法阿媽》這麼有名,成本千萬,票房800萬,徹底賠本,搞得導演麥人杰至今都還在為下一部片的資金焦頭爛額。《幸福路上》成本6000萬,票房千萬出頭,也是賠,這還是榮景較佳的這三年。《鑒真大和尚》是台灣目前票房最高的動畫,動員了宗教組織拉票,總收入也才2000萬台幣左右,而我們《重甲機神》成本就是2000萬,回本機率難上加難。

 

不被業界看好,向押井守取經

——製作團隊的人力吃緊嗎?為何會這樣呢?

找不到人來作啊。台灣動畫業界很多人看了《重甲機神》的預告,覺得機器人動畫這種東西不行、沒興趣、也不會賣,根本沒有人願意接我們的案子。

我們給的酬勞,其實是比日本動畫業界要高的。我們的原則是:你幫我們畫一卡(註:動畫作畫的單位),我們給的錢要夠讓你買一個便當,讓你吃飽。如果錢少到都吃不飽,動畫人要怎麼活?

但是還是沒有人來做。我們只能去找動畫科系的學生做,他們的手繪品質和我們預期要的效果差多了,但是我們還是收,也沒有因為是學生就少給。進度和找人弄得我們非常苦,我想過好幾次,乾脆發外包給日本吧,這個價碼一定很多日本人願意接,但最後為了堅持百分之百由台灣人製作的這個原則,還是咬牙撐過來了。所幸,製作後期的幾年,台灣3D製作團隊的技術上來了,可以彌補手繪部份的不足,才救了《重甲機神》很多。

你們看電影前面的畫面動起來都是一般,動得厲害好看的都放在結尾那幾分鐘,這是我看《大聖歸來》學到的法子:缺錢沒有關係,把錢用在最有效果的結局高潮,一樣也能讓觀眾驚喜,因為最後好看就好!押井守的《機動警察電影版2》(機動警察パトレイバー)不也是這樣嗎?明明是機器人動畫,機器人卻只在最後幾分鐘才出現哪!(笑)

 

「在動畫的世界,拍機器人比拍校園故事更簡單」

——說到機器人。這也是我非常好奇的一點,為什麼想拍一部機器人題材的動畫呢?這可是台灣過去七八十年來從沒有人挑戰過的領域。

我和傻呼嚕同盟的夥伴們一直都有創作的夢。在千囍年到2010年這段時間,我們就已經幫不少動畫弄過劇本,結果運氣非常差,一部都沒有完成!例如我們和一家動畫公司合作了一部長片,和《重甲機神》一樣所有東西都到位,也拍出20分鐘的片段了,結果這公司被美國買走當代工廠,直接打掉停工。後來和別家公司合作跨媒體企劃,他們作遊戲我們弄動畫,結果對方一換老闆,不想搞新IP,企劃又撤了!其他還有零零總總,我們合作的單位總是會出這類事情。

最後我們乾脆決定,自己下場自己弄。當時手上很多想拍的題材和故事,例如我們當時想了一個料理故事,是校園劇,主角在料理學校和對手比賽,看看誰能做出最好的微波食品。但是最後我們選擇了機器人。

——原來如此,所以《重甲機神》的片頭字卡才會寫上「傻呼嚕同盟首部作品」。但是既然寫過這樣多題材的劇本,為什麼選擇機器人作為打頭陣的第一部作品呢?機器人題材有比貴單位其他劇本更好的優勢,或著更不同的理由嗎?

因為機器人題材拍起來便宜。畫愛情時裝劇、畫校園劇,這類題材在真人領域是相對便宜的主流劇種,在動畫卻不是,觀眾對這類日常畫面為主軸的手繪動畫的品質要求都很高,眼睛也都很尖。

但是機器人不是,機器人本身就是非常「超級系」、非常不寫實的東西,這種東西出現的故事不需要有多大的細膩細節,也能用世界觀三個字蓋過去。可以說,我們一開始就放棄了對手繪製作技術的高要求,所以才選擇了機器人。就像俗話說的:畫鬼容易,畫狗難。

 

寫給日本動畫和科學幻想的情書

——沒想到選擇機器人題材的理由,是出自這麼現實的製作考量。不過另一個好奇,機器人動畫在日本曾經經歷過八零年代的輝煌,如今卻已退出主流的舞台,日本動畫現在的流行更偏向異世界奇幻、穿越劇這些。黃瀛洲先生會不會擔心,機器人動畫在現在上映,會有動漫族群觀眾不買帳的危險?

當然會。我們本來希望進場的客群是現在的國高中生,結果我們跑宣傳活動,迴響大的幾乎都是30歲以上的資深宅友。

但是,《重甲機神》不只是一部動畫,也是一封情書,是我們寫給日本動畫還有科學幻想的情書。我喜歡這些,看著這些長大,《重甲機神》也放了非常多這些我們鍾愛的日本動畫的彩蛋。我們一開始就想好這些了。我們總共想拍四部,《重甲機神:神降臨》只是第一集,這集是外星人入侵後在水面上打仗,第二集主角們將浮上海平面打,第三集飛去月球打,第四集則發現月球上的外星軍團只是誘餌,地球已經被全面攻佔,於是主角群得覺醒合體功能,孤身對抗全世界……

——就像《真蓋特機器人:世界最後之日》(真ゲッターロボ:世界最後の日)那樣?

對!但是我們不期望《重甲機神》做到那部動畫那麼高的品質,人家日本做了多少年才積累出這樣的傑作,我們才剛起步,只想以最早那部《無敵鐵金剛》(マジンガーZ)當目標。

除此以外,男主角那台重甲機兵Proton的紅色三倍速這個設定是致敬《機動戰士GUNDAM》(機動戦士ガンダム)、女主角是偶像這點致敬了《超時空要塞》(超時空要塞マクロス)、敵人來時的對白「250億分之一的機率」則是致敬《裝甲騎兵》(装甲騎兵ボトムズ)……這些東西,觀眾沒看出來不打緊,看出的就會知道我們的別有用心。

 

拍出屬於台灣人的特有現象,讓「動畫化」就是「在地化」

我們同時也希望,這部動畫是拍給台灣人自己的,能拍出屬於台灣自己的特色。

很多觀眾疑惑,這部片怎麼每個角色操的語言都不一樣?男主角是台灣人卻說普通話、女主角是廈門人卻說閩南話、還有美國人、韓國人、日本人。但是這不就是我們台灣人的現況嗎?我們在語言使用上是混的,就像我們的族群分佈一樣混雜。大家都嘲笑「晶晶體」,但是晶晶體不就是我們也常常脫口而出的事情嗎?講兩三句化夾一句英文,混一句和製辭彙。

我刻意在劇本裡面加入這些東西。在我心中,台灣人特有的性格就像主角雷鳴海這樣,我們積極、陽光、對未來總是有期許。雷鳴海喜歡吃各種小吃,喜歡到把小吃當成發動機器人大絕招的唱名,這也是台灣人的飲食僻好,我們喜歡小吃,小吃就是我們的小確幸。

我也有注意到時事。核四事件引發的核能恐慌,還有第一位女性總統,也都被我們放進劇本,我們還為此重新配音,因為最早設定是「總統先生」而非「總統女士」。動畫可以辦到這些,不會因為致敬了機器人就是日本動畫,它還是屬於台灣的,我製作動畫就是在「在地化」。

 

對台灣電影有偏見的,是台灣觀眾自身

——說到台灣在地化,對於《重甲機神》在中國大陸地區被定調為一部「台獨」動畫,黃瀛洲先生怎麼理解?

這件事完全是誤會一場……片子預告幾年前上了中國平台Bilibili時,我們的文案「台灣人不得不成為救世主」不知怎地被傳成:台灣是所有國家毀滅後的最後一個堡壘,是指台灣也是一個國家,就被傳成了台獨。其實我們從來沒有說台灣自製等於台灣獨立,也從來不拒絕進入中國市場。

——失去預定的中國市場,想必是很大的打擊吧?對於市場策略上有沒有因此有別的考量呢?

失去了很多啊。本來深圳已經有買家,願意直接出一億台幣的金額幫我們把《重甲機神》四部曲全部拍完,只要給他們買斷加上在中國上映就行。最後拒絕了。

我覺得,對台灣作品最嚴格最多偏見的,不是別人,而是台灣人自己。我們標榜《重甲機神》是全台灣自製,收到了很多質疑,說我們為何不外包日本中國、非要土法煉鋼弄出品質次等的東西。可是想想,如果我今天外包了,是不是很多台灣觀眾就會說,你這東西明明有外國人插手,你不夠「純」,不是台灣自製?

這真的很奇怪!日本動畫外包到中國韓國做原畫的狀況這麼頻繁,為什麼台灣人卻還是說那是日本動畫,換個狀況到我們台灣人自己這邊,標準就變成了必須百分之百都是台灣人自製,才叫台灣動畫呢?這是偏見啊。

我以前去大學演講,宣傳片子,碰上一個大二的女學生直接跑來和我講「我絕對不想投資你的案子」,我印象非常非常深刻。這還不打緊,學生還和我說,你們拍的片子,能不能有「國漫」的水準。什麼是國漫?我之後才知道,原來「國漫」是中國動漫的縮寫,這是中國自己平台發明的名字,台灣是沒有的。現在的台灣觀眾,不只看日本美國的動畫,也看中國的動畫,而中國動畫的規格現在是不輸給美國日本的。《哪吒:魔童降世》一部片就燒了一億人民幣,我們哪可能去比?更不說中國人自己也有很多日本動畫的外包公司了。搞的我不知道堅持所有製作人員都是台灣人,到底有沒有什麼意義。

 

結語

——最後,回到《重甲機神》上映。黃瀛洲先生和貴團隊之後有什麼打算呢?

還是想把剩下的三集拍完。不過這次不會再由我編劇導演了,我想開始和真人拍攝的圈子接洽,找編劇、找剪接師。動畫製作方面,我們會開始外包國外作畫,這種台灣人百分之百打造台灣動畫的事兒,幹一次就太夠了。

我自己會退下來負責製片,繼續商業動畫。我參與的台灣動畫產業協會在今年正式成立,這是很好的契機,畢竟台灣動畫做一次就解散團隊一次,是當年最大的困境,如果能夠和美國日本一樣有常駐團隊,把經驗傳承累積下去,那就再好不過了。

——傻呼嚕同盟未來還會繼續進行動畫影像的學術研究和出版嗎?

不會了。每一代有每一代的評論人,台灣動漫評論的未來,現在該要交棒給你們了。

——最後一個問題,如果給黃瀛洲先生選一部作品來代表台灣動畫,會是哪一部作品呢?

《魔法阿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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